晋国都城绛邑的司寇狱,深藏于宫城西南一隅,由厚重的夯土墙围成一方死寂的天地。周鸣所在的囚室,与其说是石室,不如说更像一口竖井。狭小,阴暗,潮湿。唯一的开口是头顶斜上方一处尺许见方、镶嵌着粗壮木栅的天窗。白日里吝啬地漏下几缕微光,勉强能看清四壁渗着水珠、长满深绿苔藓的冰冷石壁;入夜后,则只有晋地高原清冷的星月之光,沉默地注视着这方囚笼。
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霉味、土腥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与绝望混合的气息。周鸣盘膝坐在铺着薄薄一层霉烂干草的角落,背脊挺直,试图抵御石壁透骨的寒意。他闭着眼,呼吸绵长,仿佛在冥想,又像是在对抗这无孔不入的黑暗与孤寂。唯有指间无意识捻动的一小截枯草茎,泄露着他内心并非绝对的平静。自那场几乎将他卷入漩涡中心的卿族倾轧后,他便被投入此地,罪名模糊而致命——“妖言惑众,数乱纲常”。外界风雨如何,六卿棋局又落下了哪几颗决定生死的棋子,于他而言,都已被这厚厚的石壁隔绝。
死寂。
唯有墙角偶尔传来几声极其微弱、不知名小虫爬行的悉索声,更衬得这囚牢如坟墓般死寂。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余下感官上无尽的冰冷与黑暗的煎熬。周鸣试图在脑海中推演一些纯粹的几何构图或算术难题,以保持思维的锐利,但“下宫之难”的血色阴影和沙盘上崩溃的混沌模型,总是不期然地撞入意识,带来一阵冰冷的战栗。人心,终究是他数学模型中最难以逾越的“奇点”。
就在这意识在枯燥与阴影间反复拉锯的某个时刻,一阵极其轻微的、有别于狱卒沉重皮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囚室厚重的木门外。
脚步声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谨慎,却又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存在感。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摩擦声,以及锁舌被缓缓拨开的“咔哒”轻响。
周鸣的眼皮微微一动,却没有立刻睁开。狱卒的例行巡查不会如此谨慎,更不会选择深夜。来者非寻常人。
沉重的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被缓缓推开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股与狱中霉腐截然不同的气息涌了进来——是清冷的夜风,夹杂着远处宫苑焚烧的昂贵柏木香灰的气息,还有一种……陌生的、带着南方水泽与森林味道的淡淡熏香。
一个身影侧身闪入,随即迅速而无声地将门在身后掩上大半,只留一条细缝透入廊道微弱的火把光芒。来人身材颀长,裹在一件深色、几乎融入阴影的厚重斗篷里,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但从其挺拔的姿态和行动间流露的从容气度,绝非狱吏或普通官吏。
斗篷人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立在门边的阴影里,似乎在适应室内的黑暗,也在审视着角落里的囚徒。
周鸣缓缓睁开了眼睛。黑暗囚禁了他的视野,却未能磨灭他的感知。他感受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锐利,探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却又并非纯粹恶意的审视。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背脊挺得更直,目光平静地迎向那片黑暗。
“司寇狱中夜半访客,倒是稀罕。”周鸣的声音在狭小的囚室里响起,干涩却异常稳定,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不知是赵、韩、范、栾、郤、智中的哪一位,派来送周某最后一程?”他语带讥诮,将晋国六卿的姓氏一一报出,既是试探,也是宣告——即便身陷囹圄,他对这盘棋局依旧了然。
斗篷下传来一声极低的笑,像是夜枭掠过枯枝。那人终于动了,向前迈了两步,站到了天窗漏下那束微弱月光所能及的边缘。他抬起手,缓缓摘下了兜帽。
一张中年男子的面孔显露出来。肤色是久经南国风日洗礼的微褐,五官深刻,鼻梁高挺,尤其是一双眼睛,深邃如古潭,眼尾微微上挑,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洞察世情的穿透力。他下颌蓄着修剪得宜的短须,更添几分沉稳与威严。虽然穿着晋人的深衣,但那种骨子里透出的、与晋人刚硬务实截然不同的疏朗与神秘气质,却无法掩饰。
“晋国六卿的恩怨,尚不足令寡君夤夜遣使。”来人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独特的、略带磁性的南方口音,将“晋”字咬得格外清晰,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鄙人屈荡,奉楚君之命,特来拜会周子。”
楚君!楚庄王熊侣!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周鸣心中激起层层涟漪。楚国,那个雄踞大江之南,虎视中原,文化迥异,被中原诸夏视为“荆蛮”却又强大得令人无法忽视的庞然大物!楚庄王的使者,竟能悄无声息地潜入戒备森严的晋国司寇狱,找到他这样一个被刻意遗忘的囚徒?这背后的能量和意图,绝不简单。
周鸣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已电转千回。他微微颔首:“原来是上国使者屈子亲临。周鸣身陷囹圄,蓬头垢面,失礼了。不知楚君遣屈子远道而来,寻一阶下之囚,所为何事?”他刻意强调了“阶下囚”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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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荡并未因周鸣的处境而有丝毫轻视,反而向前又走近一步,深施一礼,姿态郑重:“周子之名,虽处北地囹圄,已如清音过江,响彻南国。寡君闻周子以数理通神明,以筹策穷天机,心甚慕之。今晋室衰微,六卿相噬,其势如江河日下,其变如风云诡谲。寡君欲明其衰变之数,究其兴亡之机,环顾列国,唯周子之智可解此惑。故冒昧遣荡,以微物相赠,聊表诚敬,亦为问策之阶。”他的话语恭敬,却又不卑不亢,透着楚人特有的自信与骄傲。
说着,屈荡解下一直背负在身后的一个长形包裹。那包裹以厚实的深色锦缎层层包裹,显得异常珍贵。他小心翼翼地将包裹置于身前冰冷潮湿的地面,一层层解开锦缎。当最后一层褪去,囚室内那点微弱的光线仿佛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株青铜铸造的树。
树高约三尺,造型奇诡而神圣。主干粗壮虬结,充满力量感,其上分出三层枝桠,每层九枝,枝桠或如盘曲的龙蛇,或似展翅的凤鸟,或若怒放的花萼,繁复精密,极尽巧思。枝桠顶端并非寻常花果,而是镶嵌着一枚枚打磨得光滑圆润、散发着温润光泽的圆形玉片。玉片大小均匀,其上以极其纤细而精准的线条,阴刻着繁复的星图纹路——东方苍龙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玄武七宿(斗、牛、女、虚、危、室、壁),西方白虎七宿(奎、娄、胃、昴、毕、觜、参),南方朱雀七宿(井、鬼、柳、星、张、翼、轸)!二十八枚玉片,对应着周天二十八星宿,错落有致地分布于这株青铜神树的枝头,仿佛将一片微缩的星空凝固在了这方寸之间!
整株神树散发着一种古老、神秘、威严的气息,青铜的冷硬与玉石的温润完美交融,透露出楚地巫觋文化对宇宙星辰的深刻理解和狂放想象。在这死寂的晋国石牢中,这株来自南方的神树,如同一个异域的图腾,散发着令人心神震颤的魔力。
“此乃我楚地巫祝沟通天地、观测星象之重器——‘灵星扶桑树’。”屈荡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意味,“其上二十八宿星图,乃集数代大巫观测心血所铸,暗合天机运转。寡君言道,周子乃知‘数’之人,此物或能与周子心中之‘算’相印证。”
周鸣的目光牢牢地被这株青铜神树所吸引。作为一名数学家,他瞬间就捕捉到了其中蕴含的惊人信息量:精确的二十八宿定位!这代表着楚国在天文观测和空间几何认知上,有着远超他此前预估的水平!那些精密的枝桠结构,玉片的角度分布,无不体现着一种对空间结构的深刻理解和艺术化的数学表达。这不是一件简单的祭器,它是将天文观测数据、空间几何直觉与巫术象征主义熔铸一炉的奇迹!
楚人,远非中原所鄙的“蛮夷”。他们对宇宙秩序的探索,走的是另一条神秘主义与经验直觉交织的道路,其成果却同样令人震撼。
震撼之余,周鸣心中更是警铃大作。楚庄王熊侣,这位被后世誉为“问鼎中原”的雄主,其志向岂止于了解晋国六卿衰变?他赠此重宝,所求的答案,恐怕是晋国这台战争机器何时彻底崩坏,楚国北上的最佳时机又在何时!这株“灵星扶桑树”,既是诚意的体现,也是一个宏大而危险的命题——用数学,为楚国的霸业野心推演天时!
石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青铜神树的微光映照着周鸣沉静如水的面容和屈荡深邃期待的眼眸。南方的野心,北方的困局,在这方狭小的囚室中无声碰撞。
周鸣沉默了片刻,目光从璀璨的星图玉片上移开,重新落回屈荡脸上,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楚君之问,关乎国运兴衰,社稷存亡,其重如山岳。”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石壁间回荡,“周鸣一介囚徒,身陷此间,目之所及,不过方寸之地。欲测晋国卿族倾轧之‘数’,如隔雾观山,难窥全貌。”
屈荡的眼神微微一凝,并未插话,只是静待下文。
周鸣缓缓抬起手,指向头顶那方小小的天窗。此刻,恰有一缕清冷的月光穿过木栅,斜斜地投射在对面湿冷的石壁上,形成一个模糊的光斑。
“屈子请看,”周鸣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如同在讲述一个古老的寓言,“晋国之历法,沿用古制,以三百六十五日又四分之一为岁实。然天地运行,精妙难测。据周某观天象、察圭臬、核农时,其岁实实为三百六十五日又四分日之一弱。微乎其微,不足道哉?”
他的手指指向石壁上的光斑:“然此微瑕,日积月累,其差渐显。今年所差,不过三日。”他的指尖在光斑边缘轻轻虚划,“十年之后,所差或至三十日。”指尖移动的范围扩大,“百年之后,”他的手指猛地向旁边大幅滑开,几乎指向了石壁的另一端,“其差可达数月之巨!届时,春耕之礼或行于寒冬,秋收之祭或举于酷暑,时序颠倒,农事乖谬,民失其依,国本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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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重新锁定屈荡,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晋国六卿,昔日亦如精密之历法,共承天命,拱卫公室。然私欲如微瑕,猜忌如误差。今日一卿贪边地尺寸之利,明日一卿疑盟友片言之诈。此等‘误差’,较之岁差,更是微乎其微,人心幽微处一念之差而已。然其累世相积,层层叠加,犹历法之岁差,初不觉其害,及至察觉,已如山崩海啸,不可逆转!”
周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六卿倾轧,非骤然而起!乃百年来,每一次背盟、每一次构陷、每一次以私利凌驾公义之‘微差’,日积月累,误差累积之必然恶果!其衰变之数,不在周某之算筹,而在其自身肌理之中,在每一次罔顾道义、放大私欲的选择里!此乃积弊成疴,非算可解,唯刮骨疗毒或可延缓,然沉疴已深,大厦将倾之‘势’……恐非人力可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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