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陆地并非想象中郁郁葱葱的热带岛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庞大到超乎想象的阶梯状建筑,如同从深海中直接拔起的、用巨石堆砌的几何山峰。它通体覆盖着一种历经风雨的灰绿色,沉默地矗立在晨曦微光中,带着一种古老、威严而肃杀的气息。巨大的金字塔!这就是玛雅文明的象征——库库尔坎神庙!
随着舰队伤痕累累地靠近名为“科潘”的玛雅港口,更多的细节展现出来。港口远不如中原或吴越的码头繁华,显得原始而粗犷。巨大的独木舟停泊在简陋的木栈旁,皮肤呈古铜色、只在腰间围着简单布片或兽皮的玛雅人,用混合着好奇、警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的目光,打量着这群来自大洋彼岸的“天外来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火气、潮湿泥土的腥味,以及一种奇特的、类似燃烧树脂的芬芳(后来周鸣知道那是柯巴脂)。最令人不适的,是隐隐约约飘来的一丝难以名状的甜腻腥气,若有若无,却直钻鼻腔。
舰队尚未完全靠岸,一队玛雅武士便已如幽灵般出现在码头上。他们身材精悍,皮肤黝黑,脸上涂抹着红黄相间的复杂条纹,头戴色彩鲜艳的羽冠。上身赤裸,肌肉虬结,下身围着带有几何图案的短裙。手中持有的并非金属刀剑,而是顶端镶嵌着锋利黑曜石片的木质长矛(马夸威特),在晨曦中闪烁着冷硬的寒光。为首一人身形异常高大,脸上涂绘的条纹图案更为繁复狰狞,额头正中嵌着一小块打磨光滑的绿松石,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他便是科潘城邦的大祭司,卡努尔·库库尔坎之眼(KanulKukulkan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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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欢迎的仪式,没有友好的交流。大祭司卡努尔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伤痕累累的吴越船队,最终定格在为首“鲲鹏号”船首楼甲板上,那个气质与周围所有人都格格不入的年轻男子身上——周鸣。他穿着素净的深衣,虽沾了风尘和海水,却掩不住那份属于学者的沉静与疏离。
卡努尔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石摩擦。他身旁一位通晓一些吴越方言的玛雅商人(波波尔)紧张地翻译着,声音带着颤抖:
“尊…尊贵的库库尔坎之眼,卡努尔大祭司…质问…你们…来自何方?为何…携带…不洁与灾厄…闯入羽蛇神庇佑的圣土?”他指了指船上隐隐传来的咳嗽声,“‘历法之惩’…已降临你们头上!这…是你们亵渎星辰秩序的代价!”
“‘历法之惩’?”周鸣心中电转,立刻联想到船舱中蔓延的怪病和青铜海图上诡异的血斑。他上前一步,迎着大祭司冰冷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平稳,通过翻译回应:“吾等来自东方日出之地,吴越之邦。远渡重洋,只为探索天地至理,交流文明薪火。船舱之疾,乃风暴侵袭、水土不服所致,何来‘亵渎星辰’之说?至于历法,吾亦有所研习,愿闻其详。”
卡努尔大祭司的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毫无温度、近乎残酷的笑容。他伸出一根涂着鲜红颜料的手指,笔直地指向周鸣腰间的二十八宿玉盘,又指了指金字塔顶端,那里似乎隐约有祭司在观察星象。
“东方人…你腰间…那窥探星辰轨迹的器物…便是亵渎的明证!”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宗教审判般的狂热,“羽蛇神的历法,由神血与星辰共鸣校准!你们的到来,扰乱了星轨的韵律!这蔓延的‘星蚀之热’(指怪病),便是神降下的惩罚!唯有…新鲜的、充满敬畏的活祭之血,才能平息神的怒火,重新校准被你们扰乱的太阳历、圣历(卓尔金历)!而你…”他的手指如同淬毒的矛尖,死死锁定周鸣,“携带异域星辰之力者…你的血,将是献给库库尔坎,平息星辰之怒的最佳祭品!拿下他!”
“吼!”随着大祭司一声令下,他身后如雕塑般的玛雅武士瞬间爆发出野性的咆哮!黑曜石长矛齐刷刷抬起,闪烁着致命的寒芒,如同择人而噬的毒蛇獠牙,踏着沉重的步伐,朝着周鸣和“鲲鹏号”逼来!码头上原本围观的玛雅平民也发出意义不明的呼喊,眼神中充满了混杂着恐惧的狂热。
赵牧瞬间拔剑出鞘,一个箭步挡在周鸣身前,厉声喝道:“保护先生!”船上的吴越水兵尽管疲惫不堪,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攻击,也纷纷抽出武器,组成防线,甲板上顿时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周鸣的眼神骤然冷冽如冰。他抬手按住了赵牧紧绷的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目光越过杀气腾腾的武士,直视着高台上那位掌控着生杀大权的大祭司。
活祭?以人血校准历法?荒谬绝伦!但在这蒙昧的时代,这却是他们奉为圭臬的“真理”。他腰间的玉盘,竟成了招致杀身之祸的“罪证”?
风暴之后,是更直接、更血腥的文明碰撞。这黑潮尽头的金字塔,并非文明的灯塔,更像是一座用血腥仪式和蒙昧恐惧垒砌的囚笼。而他,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数学家,正被押向这囚笼的中心。
“我跟你们走。”周鸣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码头的喧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他阻止了赵牧和水兵们拼命的举动,“勿要妄动,徒增伤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历法之奥,岂在血祭?”
在赵牧惊怒交加的目光和玛雅武士粗暴的推搡下,周鸣被押离了“鲲鹏号”。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船上那些病痛缠身、眼中充满绝望的水手,又望向那座在晨光中显得愈发巍峨而神秘的金字塔。冰冷的镣铐锁住了他的手腕,却锁不住他脑海中飞速运转的思维。
他一步步踏上通往库库尔坎金字塔的漫长石阶。脚下是巨大的、切割工整的石灰岩条石,每一级台阶都异常陡峭和高耸。汗水浸湿了周鸣的额发,沉重的镣铐磨破了手腕的皮肤,但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数着脚下的台阶。
一级…两级…十级…五十级…
当数到第三百六十五级时,他终于站在了金字塔顶端的神庙入口前。三百六十五!这个数字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这绝非巧合!这是太阳回归年的大致天数!中原先民观测太阳运行,同样得出相近的周期!而腰间那块冰冷的二十八宿玉盘,边缘细密的刻度,是否也对应着某种天象循环?玛雅人将天文历法融入建筑,其精度和对“数”的执着,远超他的初始预估。但如此精密的观测和计算,竟要依靠残忍的活人祭祀来“校准”?
卡努尔大祭司站在神庙幽暗的入口阴影处,脸上涂绘的条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他手中捧着一个造型奇特的陶盆,盆壁上刻满了繁复的星辰图案。他冷冷地看着周鸣,如同看着一头待宰的牲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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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人,看到这圣阶了吗?三百六十五级,象征着太阳神巡行天宇的完整循环!”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金字塔顶回荡,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漠然,“但星辰的轨迹,并非一成不变。金星(玛雅人尊为羽蛇神库库尔坎的化身)的晨昏升降,需要虔诚者的鲜血来润滑!卓尔金历(圣历)的260个神圣日子,需要生命的脉动来维系!你的血,将汇入这圣盆,”他举了举手中的陶器,“与星辰对话,修正被你们这些异乡人扰乱的宇宙秩序!这是你的宿命,亦是你的…荣幸。”
神庙深处,隐隐传来低沉、单调的鼓点和某种吟诵声,空气中那股甜腻的腥气变得更加浓郁刺鼻。
周鸣站在金字塔之巅,脚下是如蝼蚁般渺小的科潘城邦和无垠的太平洋。手腕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大祭司的话语冰冷刺骨。他看着那盛放“星之润滑剂”的陶盆,看着大祭司眼中不容置疑的狂热。
荒谬的宿命?不!
冰冷的愤怒在他沉静的眼底燃起。这绝非宿命,而是蒙昧对理性的宣战!是对数学之美的最大亵渎!用鲜血校准历法?简直是天大的笑话!金星轨迹自有其数学规律,260天的卓尔金历也必然有其内在的数理逻辑!需要的是观测、计算、模型,而非无辜者的生命!
他的大脑在这一刻运转到了极致。三百六十五级台阶…太阳历…二十八宿玉盘…玛雅的金星观测…260天的卓尔金历…这些看似离散的信息碎片,如同散乱的星辰,在他以数学为经纬的意识宇宙中,开始疯狂地碰撞、组合、推演!一个模糊的、足以颠覆玛雅血腥祭祀根基的数学猜想,正在这生死一线的金字塔顶端,于愤怒与理性的交织中,破土而出!
“大祭司,”周鸣抬起头,声音平静得如同深潭,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沉闷的鼓点,“你说,我的血能校准星辰?那好。在取血之前,可否容我…用我的方式,‘问一问’星辰本身?若星辰证明你的历法无误,我甘愿献祭。若星辰…证明这历法有瑕,甚至无需人血便可修正呢?”他直视着卡努尔惊疑不定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敢…让星辰自己开口说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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