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年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刚过,应天府沐浴在澄澈的秋阳之下。天高云淡,金风送爽,然而整个帝都弥漫的,却非节庆的余韵,而是一种山雨欲来的肃杀与无上威权的凝重。巍峨的紫禁城在阳光下闪耀着琉璃瓦的金光,层叠的宫阙如蛰伏的巨龙,俯瞰着匍匐在它脚下的芸芸众生。
奉天门至奉天殿的漫长御道上,净鞭三响,声裂长空。肃立两旁的文武勋贵、殿前武士、锦衣卫校尉,身着各色朝服、甲胄、飞鱼服、麒麟服,如同凝固的彩塑,纹丝不动。只有象征天子威仪的龙旗、日月旗、北斗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投下巨大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沉水香与秋日草木混合的奇异气息,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高丽谢罪使团,上殿——!”司礼监掌印太监那尖细而极具穿透力的嗓音,如同锋利的锥子,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在空旷的广场上层层回荡。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御道尽头。
高丽正使、门下侍中郑道传,一身素服,未着官帽,仅以白布束发,双手高高捧着一个覆盖着紫檀木托盘,上面端放着高丽国王辛禑的一份请罪与一份求封国书,以及那份象征着臣服与赎罪的朝贡礼单。他身后,副使李成桂一身戎装,同样面色凝重,手捧象征王权的印信。再其后,是高丽使团的其他成员,皆着素服,垂首屏息,战战兢兢,如同待宰的羔羊。
他们踏着沉重的步伐,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薄冰之上,穿过那由无数双冰冷、审视、鄙夷目光组成的无形甬道。两侧的锦衣卫绣春刀柄上狰狞的吞口、殿前武士盔甲上闪动的寒光,无不在无声地宣示着天朝的赫赫天威。郑道传只觉得背脊的冷汗早已浸透内衫,捧盘的双手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那份沉重的国书,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烤着他的灵魂。
终于,他们穿过了奉天门,踏上了奉天殿前那象征着九五之尊的汉白玉阶。殿内深不可测的幽暗,如同巨兽张开的口。
“罪臣高丽门下侍中郑道传,率使团人等,代我主高丽权知国事辛禑,叩拜大明大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郑道传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率先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深深跪伏下去,额头重重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身后的李成桂及所有使团成员,如同被割倒的麦子,齐刷刷匍匐在地,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整个奉天大殿,落针可闻。唯有殿角铜鹤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青烟,无声地扭曲着光影。
丹陛之上,九龙金漆宝座中,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端坐如山。他今日未着常服,而是披上了最隆重的十二章衮冕,冕旒垂下的玉藻微微晃动,遮掩着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冰冷、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睛。他没有立刻叫起,只是用那目光,缓缓地扫过殿下匍匐的高丽使臣,如同在审视一群待价而沽的牲畜。
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高丽使臣的心头,郑道传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
良久,一个冰冷得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才从丹陛上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郑道传。”
“罪臣在!”郑道传慌忙应声,额头依旧死死抵着金砖。
“抬起头来,将尔主请罪之表,乞封之书,还有那所谓的贡礼单,给咱,给满朝文武,念一遍。”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大家都听听,这反复无常、背主忘恩的藩邦,是如何巧言令色,妄图以微末之物,赎其滔天之罪的!”
“臣……遵旨!”郑道传艰难地抬起头,面色惨白如纸。他颤抖着双手,揭开覆盖在托盘上的锦缎,小心翼翼地取出了最上面那份由辛禑亲书的《伏罪上大明皇帝陛表》。展开奏折,那熟悉的、带着绝望与哀恳的辞句映入眼帘,此刻却如同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他的喉咙。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清晰,在这死寂的大殿中诵读起来:
“臣,高丽权署国事辛禑,诚惶诚恐,顿首百拜,谨奉表以闻……”
当他念到“前岁奸臣窃柄,阴结残元,妄行宣光伪号,抗拒天威,此诚枭獍食母、虮虱负山,万死莫赎其辜!”时,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冷哼,那是武将勋贵们毫不掩饰的鄙夷。
念至“耽罗一岛实前元故疆,陛下光复神州,承天受土,岂臣蕞尔小邦所敢觊觎?即日敕令全罗道水军撤还,官吏尽返,片帆不留……”时,兵部尚书唐胜宗、颍川侯傅友德等将领,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那是胜利者对败者迟来认命的嘲弄。
当读到“已擒私通北元贼酋崔濡等三十七人,槛送辽东都司……境内凡藏胡服、蒙文者,以谋逆论罪”时,端坐在勋贵班列中的魏国公徐达、鄂国公常遇春,眼神交汇,微微颔首。这一条,无疑是鹗羽卫在高丽活动成果的直接体现,彻底斩断了高丽与北元最后一丝暧昧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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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道传的诵读声,在念完“临表涕零,魂胆俱颤。惟望陛下日月之明,照臣蝼蚁之诚,则三韩苍生咸戴再造矣!”后,终于结束。他已是汗流浃背,声音嘶哑,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他喘息片刻,又拿起那份《乞求册封书》,继续诵读那份更加卑微、更加哀切的文字:
“圣德广被,如日月之昭临;天威远震,若雷霆之赫怒……臣虽名为一国之主,实为囚徒,号令不出宫门……此皆臣之罪愆,万死莫赎……”
“幸赖皇帝陛下如天之仁,不即加诛伐,反垂悯念……已将前朝窃国之权奸尽数扫荡……此实陛下再造之恩……”
“伏望大皇帝陛下,体念下国小臣洗心革面之诚,哀怜臣之孤弱无助,矜恤高黎庶之渴望安定。恳祈陛下以乾坤再造之恩,浩荡如天之德,俯允册封……臣禑无任屏营陨越,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
当最后一个字艰难地吐出,郑道传几乎虚脱。他放下卷轴,再次深深叩首,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不敢稍抬。
“念贡礼单。”朱元璋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听不出喜怒。
郑道传强撑着,拿起最后一份清单,声音更加微弱地念道:“高丽国进献天朝贡礼:白细苎布一千匹、上品高丽参五百斤、十年生野山参五十株、貂皮五百张、海东青十对、金银嵌漆屏风十二扇、螺钿镶嵌漆器五十件、高丽青瓷精品一百件、黄金五百两、白银三千两、骏马三百匹……”
这份礼单,相较于高丽往年的进贡,已是倾其所有,价值不菲。礼单刚刚念完,如同点燃了火药桶的引信。
“荒谬!无耻之尤!”一声雷霆般的怒喝猛地炸响。老臣刘三吾,这位谨身殿大学士,须发戟张,一步跨出文臣班列,苍老的面容因激愤而涨红,手指几乎要点到郑道传的鼻尖。他饱读诗书,深谙华夷之辨,此刻胸中义愤如同烈火燃烧。
“尔等蕞尔小邦,背弃华夏祖宗,甘为胡元鹰犬!忘恩负义,抗拒天威,觊觎耽罗天朝故土!招致王师雷霆之怒,耽罗顷刻易手,王京喋血!此等滔天巨罪,罄竹难书!如今兵临城下,覆灭在即,才知摇尾乞怜,献上些许微末之物,就想换取天朝宽宥?就想保住尔主僭窃的王位?痴心妄想!陛下!老臣以为,此等首鼠两端、不知廉耻之国,当效汉武灭卫满朝鲜故事,设郡县,置流官,永绝后患!岂能再行册封,养痈遗患?!”刘三吾的声音洪亮,引经据典,字字如刀,直指高丽反复无常的本质,其言其行,忠直刚烈之气溢满朝堂。他身后的许多清流文臣,如文渊阁大学士詹同等,虽未出言,但脸上皆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
刘三吾话音未落,兵部尚书唐胜宗也按捺不住怒火,大步出班,他身形魁梧,一身戎气,声若洪钟,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煞气:“刘大学士所言极是!陛下!高丽小丑,反复无常,乃其本性!今日迫于兵威,摇尾乞降。他日若北元稍加勾引,或我天朝稍露疲态,其必复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臣请陛下,收回册封成命!命辽东军即刻渡江,水师封锁海岸,犁庭扫穴,彻底荡平高丽,永靖东疆!末将愿为先锋!”他身后的武将勋贵队列中,颍川侯傅友德、永昌侯蓝玉等沙场悍将,眼神锐利,杀气腾腾,显然极其赞同唐胜宗的提议。殿内的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仿佛下一刻朱元璋就会下达灭国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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