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年的深秋,应天城的天空高远得近乎疏离,澄澈的蓝幕上几缕薄云淡得如同水墨画上偶然扫过的飞白。
紫金山层林尽染,金黄与丹朱交织,本是极热烈的景象,却因那无处不在的、带着寒意的秋风,平添了几分万物即将收敛的肃杀与庄严。
帝国的中枢,便在这片绚烂与肃穆交织的天地间,悄然进行着一场关乎权力传承与朝局走向的微妙更迭。这股潜流,表面波澜不惊,实则暗涌激荡,牵动着无数人的心弦。
武英殿西暖阁。
炉内上好的银霜炭无声地燃烧,驱散着秋凉,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甸甸的凝重。越国公、华盖殿大学士、议政处首席辅臣刘基,身着御赐的绯色坐蟒袍,并未端坐,而是略显疲态地靠在一张铺了软垫的紫檀木圈椅中。
他那张饱经风霜、刻满智慧沟壑的脸上,此刻在透过琉璃窗格的柔和光线下,更显得清癯异常,仿佛血肉已被无尽的思虑与岁月销蚀殆尽,只余下嶙峋的骨相与那双虽略显浑浊,却依旧深邃如古井的眼眸。
他的手指搭在扶手上,指节粗大,皮肤布满老年斑,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如同秋风中挣扎的枯叶。
乾元皇帝朱标端坐于御案之后,明黄色的常服衬得他面色愈发凝重。
他手中捏着一份墨迹犹新的奏疏,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这已是刘伯温本月内第三次上表请辞,言辞一次比一次恳切,理由一次比一次直指核心——年老体衰,神思昏聩,恐负圣恩,误国误民。
“刘先生,”朱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朕知先生年高德劭,为国操劳一生。然朝廷正值鼎革之际,东瀛新附,百端待举,新政推行亦至深水险滩。朕……朕实在离不开先生这定海神针啊!”他的目光中充满了真挚的依赖与挽留,甚至带着几分晚辈对长辈的恳求,“先生乃父皇旧臣,朕之师长,岂忍在此关键时刻,舍朕而去,使朕如失股肱?”
吴王朱栋坐在御案右下首的绣墩上,身姿挺拔如松,玄色亲王常服上暗绣的金龙在光线下若隐若现。
他并未急于开口,目光沉静地掠过皇兄紧蹙的眉头,最终落在刘基那双微微颤抖、试图握紧却又无力松开的手上。
他心中了然,这位被誉为“再世张良”的开国元勋,其智慧或许依旧深不可测,但承载这智慧的躯壳,确已走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强留,非但不是恩宠,反而是一种残忍的消耗。
刘基缓缓抬起头,脸上挤出一抹淡然而疲惫的笑容,如同冬日透过云层的微光。
他声音苍老,语速缓慢,却字字清晰,敲打在人心之上:“陛下隆恩,老臣……铭感五内,纵九死亦难报万一。”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仿佛积蓄着力量,“然,陛下明鉴。老臣残躯,实已不堪驱使。近来批阅奏章,目力昏花,视字如蚁;筹算谋断,亦常感心力交瘁,前念后忘。议政处乃机枢重地,一言可决天下利病,一念可系苍生祸福。若因老臣昏聩,致使谋略有失,断决有误,老臣……万死莫赎其罪!”他的话语引用了《尚书·周官》中的典故,“位不期骄,禄不期侈”,其意不言自明。“《礼》曰,‘大夫七十而致仕’,非独享逸,实为避贤路,恐久踞其位,阻塞才俊,贻误国家根本。陛下……就当全老臣最后一点体面,允老臣……骸骨归乡吧。”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合情合理,更带着一种勘破世情、主动退让以保全晚节和朝廷活力的超凡智慧。暖阁内再次陷入沉寂,唯有角落铜壶滴漏那规律而冰冷的“滴答”声,提醒着时光的无情流逝。
朱标将目光投向朱栋,带着询问,也带着一丝寻求支持的期盼。
朱栋知道,此刻必须由他来递上这个台阶。
他微微躬身,声音沉稳而清晰:“皇兄,刘先生所言,句句肺腑,实乃老成谋国、顾全大局之论。先生之才,鬼神莫测,若能常伴驾前,自是社稷之幸。然,先生年近八旬,精力衰颓,亦是无可违逆之天道。若因我等晚辈不忍之心,强留先生于案牍劳形之中,以致损及先生康泰,此非人臣之道,更非陛下仁孝之本心。”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刘基,流露出由衷的敬重,“且,近年来,陛下与朝廷简拔培养之干才,如韩宜可、吴琳等,已渐能独当一面。适时新老交替,使贤者进,能者上,方能保我大明江山,生机勃勃,后继有人。先生之高风亮节,主动让贤,实为后世楷模。”
朱栋的话,既体恤了刘基的苦衷,也点明了权力平稳过渡的必然性与朝廷人才储备的现状,逻辑清晰,情理兼备。
刘基望向朱栋,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欣慰与释然,那是一种“雏凤清于老凤声”的认可,也是一种将千斤重担交付出去的解脱。
朱标沉默良久,御书房内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终于长长地、带着无尽惋惜地叹息一声,那叹息仿佛承载了整个帝国的重量。“唉……既然先生去意已决,二弟亦深以为然,朕……虽心如刀割,亦不能以一己之私,误先生颐养天年之福,更不能负先生为国举贤之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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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那支象征至高权力的朱笔,在奏疏上缓缓写下了一个沉重的“可”字。放下笔,他沉声道:“朕准先生所请。特晋先生为太师,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食双俸,荣归故里青田。朕命工部,于先生故里择山水佳处,敕造‘颐志园’,以供先生安享晚年。先生返乡所需一切从朕的内帑出,另吏部空缺一侍郎,朕将刘链从扶桑承宣布政使司调回,任吏部侍郎。”
这是人臣所能企及的极致荣宠,几乎是对刘基一生功业的盖棺定论。
“老臣……老臣……”刘基挣扎着想要起身行跪拜大礼,声音哽咽,老泪纵横,“叩谢陛下……天高地厚之恩!”
朱标早已离座,快步上前,紧紧握住刘基枯瘦冰凉的手,阻止他下拜,自己的眼眶也已泛红:“先生快快请起!此乃先生应得之荣。先生此去,望善加珍摄,勿以朝事为念。若有闲暇,偶寄尺素,朕心足慰。”
刘基用袖子拭去泪水,稳定了一下情绪,目光再次变得清明而深邃,他看向朱标,又看向朱栋,低声道:“陛下,王爷。老臣临别,尚有几句刍荛之言,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先生但讲无妨,朕与二弟洗耳恭听。”朱标神色一肃。
刘基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宫殿的穹顶,投向了冥冥之中的国运天命。“陛下,王爷。大明立国近三十载,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北定沙漠,南平安南,东灭倭岛,武功之盛,旷古烁今。文治方面,新政渐入人心,科学方兴未艾,国势如日中天,确然可喜。”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然,《易》云,‘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当此极盛之时,尤需警惕潜藏之危机,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他微微喘息,继续道:“其一,在于内政。新政如利刃,剖开旧弊,亦触动无数既得利益。反对之声,未必明火执仗,更可能化作阴柔暗流,腐蚀执行之吏,歪曲政策之本意。需持之以恒,明察秋毫,既要有霹雳手段,斩断阻挠,亦需有菩萨心肠,安抚黎庶,务使新政之利,真正泽被苍生,而非成为新的盘剥工具。此乃稳固国本之根基。”
“其二,在于外务。东瀛虽已设三司,然其民心思变,非一朝一夕可彻底归化。四海之外,西洋番邦,其船坚炮利,其心亦不可测。水师强盛,固是屏障,然切不可恃强而骄,妄启边衅。当以德怀远,以商通利,以威慑不臣,慎用兵戈。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其三……”他顿了顿,目光在朱标与朱栋脸上缓缓扫过,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千钧重锤,“在于……制衡。朝堂之上,文武犹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不可偏废。勋贵旧臣,与科举新进,需量才使用,使其相互砥砺,而非彼此倾轧。此外……陛下与王爷,天家兄弟,情深义重,此乃社稷之福。然,权力场中,纵是至亲,亦需明晰权责界限,时刻以江山为重,以苍生为念,同心同德,则谗言无可入,祸患无可生,大明国祚,方能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这最后一番话,堪称诛心之论,直指帝国权力结构中最敏感、最核心的神经。
他将那层若有若无、人人心中皆有却无人敢言的窗户纸,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捅破了。
朱标神色剧震,目光复杂地看向朱栋,旋即化为一片凝重,缓缓点头:“先生之言,振聋发聩,朕与二弟,必当时刻警醒,铭刻于心。”
朱栋亦是起身,深深一揖,语气无比郑重:“先生金玉良言,栋必当奉为圭臬。辅佐皇兄,安定天下,乃栋之本分,绝不敢有负先生期许,更不敢有负父皇托付、皇兄信重!”
刘基看着眼前这两位掌控着帝国命运的天家兄弟,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彻底放松、仿佛卸下千斤重担的平和笑容,喃喃道:“如此……老臣便可……安心归去,闲看庭前花开花落了……”
数日后,一场仅限于皇室核心成员与议政处重臣的小范围饯行宴在宫中举行,气氛庄重而略带感伤。
翌日黎明,一行并不显赫的车队,在薄雾中悄然驶出了金陵城。
没有惊动太多官员,没有隆重的送行仪式,正如他数十年来低调而神秘的风格。一代谋圣,大明开国的智慧象征,就此淡出了帝国政治舞台的中心,留给朝野无尽的追思与一个难以填补的空缺。
刘基的离去,空出的不仅仅是华盖殿大学士的职位,更是议政处首席的权柄、影响力以及那份无可替代的定策与平衡能力。
由谁来接替,成为朝野上下瞩目的焦点,也牵动着各方势力的神经。经过朱标与朱栋的反复密商,并征得太上皇朱元璋的首肯,人选迅速尘埃落定。
乾元二年,十月十五,明发上谕。
擢升刑部尚书韩宜可,为华盖殿大学士,入议政处,参预政务,位列刘三吾之后,吴琳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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