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对声音的敏感,陆景年的情绪也变得极不稳定,时而麻木沉默,一整天望着窗外不言不语;时而会毫无预兆地变得焦躁易怒,摔打手边无关紧要的东西(比如水杯、纸巾盒),用含糊不清的词语发泄着内心的混乱与无力感。他仿佛被困在了一座由恐惧、空白和碎片化感知构筑的迷宫里,找不到出口。
康复治疗师告诉江星哲,这是创伤恢复过程中的常见反应,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专业心理疏导的介入。
江星哲将这些话记在心里。他不再仅仅是一个生活上的照料者,更开始有意识地扮演起一个“安全基地”和“情绪容器”的角色。
他细心记录下哪些声音容易引发陆景年的过激反应,提前与医护人员沟通,尽量避免。他学着识别陆景年情绪爆发前的细微征兆——比如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抓挠床单,或者呼吸变得短促——然后尝试用他能够接受的方式转移注意力,比如递上一杯温水,或者打开他之前表现出些许兴趣的、带有自然风光的纪录片。
他开始尝试进行一些简单的、非侵入性的肢体接触,不再是治疗性的按摩,而是更带有情感连接意味的触碰。比如,在陆景年情绪相对平稳时,他会很自然地帮他整理一下歪斜的衣领,或者在他因为康复训练的疼痛而抿紧嘴唇时,轻轻拍拍他的手臂,动作短暂而轻柔,带着试探,也带着无声的鼓励:“我知道很辛苦,我在。”
起初,陆景年对这些触碰大多是漠然的,或者会下意识地微微躲闪。但江星哲没有放弃,他像对待一件极其珍贵又易碎的瓷器,用无比的耐心和恒定的温度,一点点地温暖着它。
转机发生在一个黄昏。陆景年完成了一组特别耗费体力的下肢训练,疲惫不堪地靠在床头,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逐渐沉落的夕阳,整个人被一种浓重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沮丧和孤寂笼罩。
江星哲看着他被夕阳拉长的、显得格外单薄的影子,心里一阵刺痛。他沉默地坐到他床边,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只是伸出手,非常非常轻地,覆盖在了陆景年放在身侧、微微颤抖的手背上。
这一次,陆景年没有躲开。
他的手指在江星哲的掌心下,先是僵硬了片刻,然后,那冰冷的皮肤,仿佛感知到了来源确切的温暖,极其细微地、不可察觉地,松弛了一点点。他甚至没有看江星哲,目光依旧望着窗外,但那种紧绷的、仿佛要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的气息,似乎悄然淡化了一丝。
江星哲也没有动,就这样静静地覆着他的手,感受着掌心下那微弱却真实的生命脉动,和那一点点来之不易的、对接触的接纳。
窗外,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天空由暖橙变为深邃的绀青。病房里没有开灯,光线昏暗,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模糊地交融。
不知过了多久,陆景年极其低哑地、仿佛自言自语般,模糊地吐出了几个字:
“……疼……”
不是身体某个具体部位的疼痛,而是一种弥漫性的、源自精神深处的痛苦呻吟。
江星哲的心狠狠一揪,他收拢手指,更紧地(但依旧控制着力道)握住了那只手,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我知道。”
“会好的。”
“我陪着你。”
陆景年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抽回手。他只是任由江星哲握着,在逐渐浓重的暮色里,像两个依偎在荒原上、共同抵御寒冷的旅人。
那一刻,没有记忆的复苏,没有熟悉的亲昵。
只有此刻的陪伴,和通过相握的手掌,传递过去的、无声的理解与支撑。
裂痕依然清晰可见,迷宫依旧黑暗曲折。
但这一点点通过触碰建立起来的、超越记忆的微弱连接,如同在无尽长夜里,固执亮起的一星烛火。
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彼此眼中,那个同样在挣扎、却未曾放弃的倒影。
重新构建的,不仅仅是记忆,更是信任,是在废墟之上,重新辨认彼此灵魂模样的勇气。这条路,他们走得缓慢而艰难,但每一步,都踏在实处。
破镜重圆
那声含糊的“疼”和暮色中无声的握手,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短暂地接通了因创伤而短路的情感线路。虽然陆景年很快又恢复了大部分时间的沉默与茫然,但江星哲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冰层下悄然松动。
康复训练仍在日复一日地进行,枯燥而痛苦。陆景年像一台需要重新编程的精密仪器,努力协调着不再听使唤的身体。江星哲始终陪在一旁,他的存在逐渐从“陌生的看护者”变成了康复环境中一个稳定、可预期的背景音。
这天,物理治疗师加大了训练难度,要求陆景年在平行杠内尝试更长时间的独立站立和重心转移。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病号服,腿部肌肉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痛苦和烦躁。在一次重心不稳险些摔倒后,他猛地用手砸了一下平行杠,发出沉闷的响声,喉咙里溢出一种困兽般的、压抑的低吼。
治疗师试图安抚,却被他用力挥开手臂,眼神里充满了抗拒和暴戾的边缘气息。
“今天就到这里吧。”江星哲适时开口,对治疗师使了个眼色。治疗师会意,暂时离开了训练室。
训练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陆景年靠在平行杠上,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额发被汗水黏在额角,整个人笼罩在挫败和愤怒的阴云里。
江星哲没有立刻靠近,他走到窗边,倒了一杯温水,然后才慢慢走过去,将水杯递到他手边,语气平静:“喝点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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