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严自得此时连感到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他仅仅机械地抬脚,在踏上平台那一秒,他听见妈妈颤抖着声音问: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严自得也想知道。
严自乐刚死的时候,他认真地怀着这个疑问前行。
他照常上学、兼职,和朋友同事们嬉笑打闹,回家后则会短暂呆在严自乐的房间,他从来不动里面任何物品,只是像影子那样无言地伫立。
太阳倾斜,天空眨眼。
直到天黑严自得才返回自己房间。
他找不到问题的答案,他更无法找到能回答他这个问题的狗或者人。
上学时应川会问:“严哥,我妈说带我们出去玩,你要把自乐哥带上吗?”
上班时同事会问:“严自得,你那只狗呢,就是你说那是你哥哥的狗,怎么好久没见你带他出门了?”
起初严自得都会回答,他为严自乐编纂出所有美好的结局。
“我给严自乐报了狗狗培训班,最近他上课呢,没办法回来。”
亦或是:
“严自乐最近拯救地球去了。”
“严自乐啊,我哥他出远门了,说会给我带什么飞碟过来再抓个外星人让我学习一下宇宙。”
只是回答越多,结局越复杂,严自得自己也开始混乱。
有时前脚给应川说了严自乐去学习狗狗高尔夫了,后脚就又说他哥看起来要被神秘组织绑架研究他的狗脑为何如此聪明。
严自乐在他这里彻底幻化作一个片面的标志,他不断摆弄、修饰、润色,渐渐的,严自乐离他越来越远——似乎他真的只是出了趟远门那样。
直到有天他回到家中,看见家里多了一张属于严自乐的遗照后才恍然大悟。
噢,严自乐,我的哥哥。
他并非出了远门,并非存在于我为他幻想的所有结局中。
严自乐,哥哥,狗。
它只是死了。
死亡具有微小的质量,它庞大且空心,它自天空坠落,毫不留情地砸向严自得。
啪嗒。
死亡在他心里落地生根。
几乎霎那间,之前支撑严自得行走的所有力量全都抽走。
在那时,严自得无比清晰意识到:严自乐死了。
死亡是分别的永久表述,也是在世之人生活永恒破裂的一角。
自此之后,严自得便停了一切的活动,房间窗帘拉到最紧,一个人整日整夜地躺在床上。
醒时他睁眼,沉默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眼球似乎遍布噪点,他用力地撑住,直到眼睑不得已地垂下,眼睑与眼球接触间产生细微的酸痛,下一秒,生理泪水流出。
睡时他则做梦,梦里光怪陆离,时常是严自乐,又时常是他从未见过的光景,场景颠倒,严自乐似乎变成了人,他们一家四口站在一起,咔擦一声相片定格。只是醒来后他却不记得任何,唯有面庞干涸的痕迹证明着梦境的存在。
就同现在这样。
严自得疲惫回家,父母窝在沙发里看着电视,两者中间摆放着一只狗的相片。
严自得如常报备:“妈妈,今天我出门玩然后被人撞了,流了很多血,其实我很痛,手臂痛大腿也痛,当然,没有骨折,就是太痛了些,我也想过我是不是应该去看医生,但我现在困了,准备上床睡觉。”
妈妈没有扭头,似乎严自得说的所有话落在她耳朵里只留下最后一句。
她说:“睡吧。”
严自得低头笑了一声:“遵命呀妈妈。”
但其实,妈妈。
我的重点是很痛,痛得我好想大叫,想要流泪,想要化掉自己所有的血肉。
严自得没有大叫,没有流泪。
相反他无比正常,他只是沉默上楼,沉默换洗,水流漫过伤口,刺痛总是慢几拍才反应。
似乎整个世界只有严自得对于疼痛后知后觉,应川曾说他是那种手指掉了还非要看见残肢才会觉得痛的迟钝人。
其实严自得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疼痛眼见为实才正确,若并非这样,人类该忍受多少无法窥见的痛感?
严自得忍耐疼痛,正如他现在被迫忍受着来自生活的奇袭——或许更准确一点,这是独发自于一人的。
来自安有的奇袭。
他将自己藏在被窝里,被子拉到头顶,床变成一具蚕蛹将他包裹,只是蚕在其中等待化蝶,而严自得在其中祈祷白日永不降临。
伤口与布料摩擦间带来刺痛,严自得索性最后一动不动,闭着眼逼迫自己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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