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连着下了三日急雨,月份一翻,天气立刻热了起来,池塘中荷叶碧如翡翠,偶有蜻蜓掠尖飞过,呼应着树顶蝉鸣。
嘉阳在长乐楼献艺一事,便在这日早晨递到了陛下耳中。
皇帝震怒,即刻命人传她。皇后听闻消息亦是且惊且愠,恐嘉阳触犯龙颜,一心求死,便与皇帝承揽下来,将嘉阳传到昭鸾殿。
那日下晌,嘉阳原已到了长乐楼,因顾忌父母,未待多久便起身,去了一家酒馆。
回到佑王府,天色黑尽,一串宫灯晃荡,将她的影子打得混沌不明。
佑王妃彼时不见嘉阳,心里惶恐无措,派人去找,迟迟无音。
及到此刻,一抹黑魆魆的身形从游廊卷来,佑王妃转目盯去,那身条她再熟不过了,不是嘉阳是谁?
心中的重物瞬然卸下,连忙踱步过去。才至衣前,一股浓烈的酒味从她周身散透出来,佑王妃稍稍感到几分眩晕。
饮酒燥热,嘉阳腮畔染红,佑王妃见状,不由重声训了一句:“这么晚不归家,竟还跑到外面吃酒了么!”
火光半隐半现地照耀少女面庞,她低笑了笑,那容色十分柔美,语气却裹着数尺寒意。
“您心里又没我,何必在意我回不回来?哦,对,您是担心我跑了,如此便没人替朝廷和亲了吗?母亲别怕,儿有分寸,就是儿死在......”
话音未绝,颊上已挨了王妃重重一掌,她微偏着脸,登时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像被谁割了一刀。
佑王妃素来极宠爱这个女儿,从未动手碰过她一次,眼下二人都愣住了,佑王妃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嘉阳出言不逊,府中尚有天子耳目,佑王妃情急,掌心的疼漫到骨中,连看嘉阳一眼都不大敢。
这一巴掌下去,嘉阳的酒意似乎被悉数打散,她抬手扶颊,喉间发出一声闷闷的声响,不知在笑还是在哭。
月华如水倾倒,园内除了零星蛙声,再无分毫其他响动。
嘉阳慢慢垂下手,向王妃福一福身,自请告退。
是夜,嘉阳倒在床上想了多时,突然觉得自己无甚可顾虑的。纵她做出再出格之事,圣上还能迁怒父亲一个心智残缺之人么?
于是数日后,嘉阳将一包药粉倒入庖厨,府上一应人口昏睡不醒,包括皇后殿下派来的随扈。
七月初六,阴雨。
宫里的旨意再度降至佑王府。王妃得知,心内如烈火烹油,即待陪同嘉阳入宫,却被她一语拦下。
“母亲的好意,嘉阳承受不起。”继而转头对来传旨的内臣说道,“陈公公,走吧。”
这回入宫,皇后未再安排舆轿。
雨水自瓦当洗涮下来,天地间如同蒙了滚滚珠帘,行走其中,衣裙被斜雨洇得半润,一双绣鞋也踩湿了。
到昭鸾殿,无人示她更换衣物,嘉阳撩裙折膝,向皇后叩首道:“臣女请皇后殿下安。”
方欲起身,视线对上上首冷冽的凤眸,她微怔,复垂颈跪地,睫羽悄悄颤了几下。
皇后五十多了,权力似乎装点了她的容貌,不觉得齿长,反而威仪至极。
外间雨水不曾稍住,气息带到殿内,难免沾上一拢阴沉之态。
皇后不发话,嘉阳低得后颈发酸,咬一咬唇,勉力支撑身体。
良久,终闻上首掷落一句:“嘉阳,你好大的胆子。”
她心头一凛,道:“臣女不知......”
皇后冷声截断:“你以为自毁名声便可以躲去和亲之责?你用如此愚蠢的手段来抗旨,羞辱的是你自己,还是陛下?”
嘉阳紧张忐忑,重又叩首下去:“臣女不敢。”
指尖在冰冷的地砖上收摩两分,嗓音稍显喑哑,“臣女......若有别的出路,望殿下明示……臣女愿以性命相报。”
“就你所为,早已是死罪,你现在还敢同本宫言性命相报?你一条命,抵得过边疆安稳,抵得过兵戈止休吗?”
皇后鼻息里轻微地哼了声,“嘉阳,你太高看自己了。你的命,不值那么多。”
甫一入耳,嘉阳伏在地上的手愈发扣紧,丹甲割立在砖面,几欲倒掀皮肉。
她的命不值么?
嘉阳眼中酸胀,有些话在她心里压很久了,一直隐忍不发,如今局势将定,她终于破釜沉舟地问了出来:“凭什么是我?”
她抬起头,眼泪顺着颧腮滑下,语含无限委屈和愤恨,“殿下一句话就要我去国离乡,身埋异处……凭什么……凭什么是我?”
她只想在王府把日子安稳地过下去,不求如意郎君,不求虚名封赏,更不求事情完满,只要能在佑王府立身,能做自己的主——这也是奢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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