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伯剥洋葱似的将皇家局势一层一层细解,末了,问道:“禁军与东宫卫都属了皇太子,皇上若要掣肘东宫,当从何处借力?”
陈良玉猛然觉醒,“十六卫。”
沉寂边缘的南衙十六卫,意外有了起复之势。
“眼下民怨正沸,你行此大义灭亲之举,那些个笔墨杆子还不得把你夸上了天,抬得高高的。”严百丈迎着湖面冷风眯起了眼睛,隐隐有担忧之色,“登高跌重。十六卫若在当下、在你手中重振,几年后,人们对今日苍南民难之痛逐渐遗忘,仇恨逐渐淡化,到那时,若有谗言小人跳出肇因原委,再加以润色做起文章,评判你今时今刻的所作所为,你便是踩着族人的累累尸骨上位的奸宄。”
陈良玉细细琢磨着严百丈的话,诚然,严百丈的担忧不无道理,可在朝谋职与行兵布阵一样,最重要的是时机,而好的时机是稍纵即逝的,至于往后如何,那便见招拆招,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再一想到十六卫的兵卒有了正经差事可办时那股子欢欣雀跃,人在其位,便会油然生出使命感。她既任了职,便背了为弟兄们谋一个好前途的责任在肩上。
严百丈看得透彻,轻叹道:“四百多条族亲的命背在身上,这道恩敕,你吃不消。”
眼瞧着陈良玉苦大仇深的一张脸抻平,漏出一抹察无可察的喜悦之色,严百丈无可奈何道:“既然你心里有了主意,也罢。对你也不是全无好处。”
“什么好处?”
“皇上既要用十六卫牵制禁军,便不会着急降旨给你和太子赐婚。”
“那倒,还算件好事。”
她想到谢渊,捏了把汗。那样温煦纯净的人,要与杀伐果决、根基深厚的太子争九五之位,非天命所归则不能。
残月挂上惊梢。
陈良玉披了件白狐毛领的氅衣,等在朱红正门后来回踱步。
贺氏叫下人将饭菜热了又热,陈远清与陈麟君始终不见归府。
禁军将宣平侯府围了个水泄不通,门外有重兵把守,里头人出不去,便只能在府中干着急伫等。
更夫敲响了第一声梆子,门外禁军却咻然集合收队。
陈良玉忙抽了门闩奔出去,无人阻拦。
父兄踏月而归。
宣平侯府解了禁。
陈良玉耸立着的肩膀一塌,紧绷着的心弦儿也松了。
陈远清引咎卸任北境兵马大元帅,交还元帅兵符,北境撤并军士二十万。
为谢姓皇族浴血疆场二十年的功勋,终是换得铁律让了步,皇家容了情。姚家满门抄斩,苍南陈氏却没有斩尽杀绝,判处成年男女一律斩首,家财尽数收缴国库,其余人等女发卖为奴,男发配充军。
姚家与陈氏盘根错节的苍南势力被连根拔起。
蚁穴虽清,堤坝已溃。
苍南民众犹如树倒猢狲,大多奔散外逃求生去了,只剩一望无际的荒凉动荡。
上庸城中难民愈攒愈多,饿极了的人宛如红着眼的嗜血凶兽,一切规矩都成了虚设。
活下去的欲望漫过一切人伦法则,上门抢掠窃盗伤人之事层出不穷。上庸城民户家家门窗紧闭,入夜后更是惊惧,要拎了菜刀锄头在床头才敢入睡。
朝廷不得已闭了城,将难民阻挡在上庸城外。
谢渊顶着漆黑的夜色驻在城外,衣袍上布着土痕与脚印,正捂着额角,血从鬓角蜿蜒爬满脸颊。
是叫难民用石头砸伤的。
毡布耗得快,赶不上难民激增的速度。募捐的米粮也很快见了底,只能熬出些稀粥。
逼得急了,难民便蜂拥而上,争抢起来。
官兵唯恐冲突发展成暴.乱,上前遏止,却直接导致事态更加恶化。
难民瞄准了一个目标,便是王爷装扮的谢渊,群起而攻。
谢渊被侍卫护着、簇拥着上了高处,全力嘶喊:“朝廷会解决,衣食都在筹措,杀了本王是能泄恨,可你们,你们的孩子、父老,都得等死!”
愤怒的人群这才渐渐偃旗息鼓。
安顿难民,事杂,出力不讨好。
粥粮稍有短缺,激怒了他们,那便恨不得上来撕碎了人,啖肉饮血果腹。
苦差事一件,干好了没好油水,做不好却有罚。
各大官署都推诿着不愿搂这个烂摊子。
倒是高观早早揽了这苦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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