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清丈田亩,必得以方田丈量,杜绝飞洒诡寄;其二,赋税征收,化繁为简,银粮并征,革除火耗重利;其三,边地屯田,须立考成之法,以实收定赏罚,断其虚报冒功之路;其四……”
江伯瑾的芋头煨糊了。
到了,最后几个芋头也没吃上。
待他大气不喘一口地说完,谷燮道:“先生的鞋子蹚湿了。先生常常避着人偷偷外出,可是要找什么人?”
江伯瑾一顿,“寻一故旧,不是什么好人,你甭问,也甭管。”
他又咕哝了一句,“就想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隔两日,暮色四合,夕阳沉坠,江伯瑾早早在藏书阁那张破草席上躺下。
藏书阁外头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掺杂着甲胄兵刃轻微摩擦的动静。
门被轻轻推开一线,并未大开。
不是谷燮与学生们惯常的推门而入。
江伯瑾扭头看见一道颀长而华贵的身影立在那一线晦暗的光线里。
谢文珺并未贸然走进藏书阁,她也看到了蜷缩在藏书阁角落里裹着被褥将歇的人,目光里没有过多审视,她叩响门扉。
“江先生,晚辈谢氏文珺,前来拜会。”
她抬步,墨青色的裙裾拂过门槛,随意地在距江伯瑾几步之遥处停下。
藏书阁燃起几盏灯烛,荣隽在她身后合拢了藏书阁的门,隔绝了里头的一切。
江伯瑾挣扎着起身,“长公主大驾,草民愧不敢当。”他欲揖礼,也只是两条断臂碰了一碰。
谢文珺手中握着一份不那么正式的案卷,“有人在本宫府上喊冤,求本宫彻查应通年间五王之乱时的一桩冤案。江城之变,朝野市井皆传先生当年为泄私愤屠城,至满城百姓枉死。”
“胡说!”
江伯瑾声音一瞬嘶哑了。
愠怒之余,又觉得没必要争执。
“罢了,随他们说去,声名在外一片狼藉,老夫……百口莫辩。”
谢文珺将案卷放在离江伯瑾最近的书架上,“本宫调阅应通年间的军籍册,寻到当年丰德王麾下的几位老兵,据他们所言,丰德王兵败之后逃亡至江城,下令屠城,坚壁清野。”
案卷是铺开放的。
江伯瑾朝前走了两步,颤颤巍巍望着纸上那些足以洗刷他半生污名的字句。
他总觉得自己世事通达,对陈年旧怨、过往的种种早已不萦于怀,眼下却还是想要抬手翻一翻那几页纸张。
“……先生出言劝阻,丰德王却将兵败过失归咎于你,废先生一双手,连屠城的罪责也一并算在了先生您头上。”
后面的话,江伯瑾已经听不清了。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眼眶中愈来愈浑浊,江伯瑾把脸埋在卷宗上,抽抽搭搭地耸动脊背。
谢文珺道:“这份案卷与证词,皆未盖三司的印,尚不能为先生平冤昭雪,且待来日,本宫定会将真相昭于天下。先生的三篇策论文章,本宫皆已拜读。先生大才湮没,是朝廷之失,本宫今日亲至,非为驱使,实为请托。”
谢文珺声音低沉了几分,她又向前一步,拱手一拜,“请先生出山!”
“非为长公主,非为皇上,乃为天下苍生免冻饿之苦,免干戈之灾,开万世太平之基。本宫许先生,扬名立万。”
一声哽咽,江伯瑾又伏下身去。
“我救不了江城的百姓……可我从没……从没下过屠城令啊……”
“三十多年啊……三十多年了……”
三十年青丝染白。
根根枯卷的白发里,藏着数不清的日升月落与寒来暑往。
哭了许久,他才抬起头,猛地跪倒在地,朝着皇宫的方向重重叩首。
“老臣……愿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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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古代地主豪绅几个惯用的逃税手段:
飞洒:地主豪绅通过将自家田产化整为零,分散登记到其他农户的田地上,规避赋税的手段。
诡寄:跟前面的诡寄田亩案一样,地主豪绅通过伪造文书,将田地登记在有特权的人物(如乡宦、生员、吏丞等能免一部分税的人)名下,利用他们的特权规避赋役。
包荒:将已开垦的良田谎报为“荒地”,或隐瞒新增人口不登记入册,赚差价中饱私囊。
虚悬:编造虚假的逃亡户和绝户,将其应缴的赋税额度空悬,既不上缴国库,也不免除,最终成为一笔无头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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