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的雨总带着股挥之不去的潮气,黏在衣领上,像谁的手指轻轻勾着。我攥着伞柄站在坡子街口时,糖油粑粑的焦香混着臭豆腐的卤味飘过来,可鼻腔深处却隐隐缠着丝极淡的霉味——像旧书堆里藏了半块受潮的胭脂。
“妹佗,住店不?”穿蓝布衫的老板娘倚着“老长沙民宿”的木招牌,银镯子在腕上晃出细碎的响,“顶楼那间能看见火宫殿的戏台,就是……晚上别开后窗。”
我是来长沙采民风的编剧,专找老街区的故事。这栋民国时期的砖木小楼藏在坡子街最里头,楼下是卖刮凉粉的摊子,二楼以上住人。拎着行李箱踏上楼梯时,木板发出“吱呀”的呻吟,墙面上贴着泛黄的旧海报,是1943年“玉春班”的皮影戏广告,画里穿凤冠霞帔的女子眉眼弯弯,手里却捏着片染血的皮影。
“那是苏玉娘。”老板娘端来热水时,瞥见我盯着海报的眼神,声音忽然低了些,“当年红遍长沙的皮影花旦,后来……就没了。”
我住的房间果然能看见火宫殿的戏台,只是中间隔了片老茶馆的屋顶。茶馆门楣上“福安茶社”四个字漆皮剥落,后院的老槐树歪歪扭扭,枝桠上挂着个褪色的红灯笼,风一吹就晃得厉害。当夜我写剧本到子时,忽然听见楼下传来胡琴的声音,咿咿呀呀的,调子是早失传的《游园惊梦》。
推开后窗往下看,福安茶社的戏台竟亮着灯。昏黄的灯泡悬在台中央,照得台上的皮影架格外清晰,可台下空荡荡的,只有个穿灰布衫的老人坐在第一排,背对着我,手里的拐杖头是铜制的,映着灯光泛冷光。更诡异的是,戏台上根本没人操纵皮影,那只画着苏玉娘模样的皮影却自己动着,水袖一甩,竟朝我这边望过来。
“啪嗒”一声,胡琴断了弦。老人缓缓转头,我看见他的脸——根本没有眼睛,两个黑洞洞的窟窿里爬着蛆虫,嘴角却咧开个僵硬的笑。我猛地关窗,后背抵着墙喘粗气,再看窗外,戏台的灯已经灭了,只有那只红灯笼还在晃,像颗滴血的眼睛。
第二天一早,我去问老板娘昨晚的事。她正往刮凉粉里加蒜末,听见“福安茶社”四个字,手里的勺子“当啷”掉在碗里:“你看错了!那茶社闭店三十年了,戏台早塌了一半,哪有人唱戏?”
我不信,中午绕到茶社后门。锈迹斑斑的铁门锁着,锁孔里塞满了枯草,墙头上的瓦砾碎得厉害。透过门缝往里看,戏台果然破败不堪,台板上长着半人高的野草,哪有什么灯泡和皮影?可当我转身要走时,门后忽然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东西撞在门板上,紧接着,一只苍白的手从门缝里伸出来,指甲缝里沾着黑泥,手里捏着片皮影——正是海报上苏玉娘的模样。
“啊!”我踉跄着后退,那只手却突然缩了回去,只留下皮影落在地上。我捡起来看,皮影的布料是真丝的,摸上去却像冰一样凉,背面用朱砂写着个“替”字,墨迹还透着湿意。
“后生仔,快把那东西扔了!”卖臭豆腐的王嗲嗲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手里的铁勺还滴着油,“那是苏玉娘的皮影,沾不得!”
他说,1943年中元节,福安茶社唱《霸王别姬》,苏玉娘的皮影刚耍到虞姬自刎,台下突然有人喊“抓汉奸”。混乱中,苏玉娘被人推上戏台,头撞在皮影架上,血流了满台。后来有人说,她是被冤枉的,死前攥着自己的皮影,说要找替死鬼,不然魂魄永远困在戏台上。
“前几年有个大学生不信邪,捡了茶社里的皮影,第二天就被发现吊在老槐树上,手里还捏着那片皮影,舌头伸得老长。”王嗲嗲往我手里塞了块臭豆腐,“快吃点热的压惊,今晚别再看那茶社了。”
可我偏要查清楚。当晚,我带着相机蹲在茶社对面的巷子里。子时一到,茶社的灯果然又亮了,这次我看得清楚——戏台上站着个穿红衣的女子,长发垂到腰际,背对着我操纵皮影。胡琴声再次响起,还是《游园惊梦》的调子,只是这次多了个女子的唱腔,柔得像水,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冷。
我悄悄绕到前门,发现铁门竟开着条缝。推开门走进去,脚下的杂草发出“沙沙”的响,戏台的灯光越来越近,那女子的唱腔也越来越清晰。走到台边时,我猛地抬头——那女子根本没有脸,脖子以上是空荡荡的,只有长发在风里飘着,手里的皮影却还在动,水袖扫过我的脸颊,凉得刺骨。
“你来了。”女子突然开口,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我等了八十年,终于有人肯来陪我了。”
我转身要跑,却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脚踝。低头一看,是戏台板下伸出来的手,密密麻麻的,全是苍白的手指,指甲缝里沾着黑泥,和我昨天看见的一模一样。那些手往上爬,缠住我的腰,我的胳膊,把我往戏台中央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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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我拼命挣扎,相机掉在地上,镜头摔得粉碎。这时,巷口传来拐杖敲地的声音,王嗲嗲举着个桃木剑跑进来,剑上缠着红绳,还挂着片晒干的艾草:“苏玉娘!休得害人!”
他把桃木剑往戏台中央一插,顿时冒出股黑烟,那些缠在我身上的手“滋啦”一声缩了回去,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味道。红衣女子发出一声尖叫,身体开始变得透明,手里的皮影掉在地上,瞬间化成一滩黑水。
“快走!她还会回来的!”王嗲嗲拉着我往外跑,出门时我回头看,茶社的灯灭了,戏台又恢复了破败的模样,只有那把桃木剑还插在台中央,剑身上的红绳在风里飘着。
第二天,我收拾行李离开坡子街。老板娘把退我的房钱塞在我手里,又给了我个布包:“这里面是开福寺求的符,你带着,别再回来了。”
坐上去火车站的公交车时,我打开布包,里面除了符纸,还有张泛黄的照片——是1943年玉春班的合影,第一排中间的苏玉娘眉眼弯弯,手里捏着片皮影,而她身边站着的男人,竟和王嗲嗲长得一模一样。
车窗外,坡子街的老房子渐渐远去,糖油粑粑的焦香还飘过来,可我却觉得那股霉味又缠上了我。低头一看,行李箱的拉链缝里,竟夹着片皮影——还是苏玉娘的模样,背面的“替”字,墨迹鲜红,像刚写上去的。
三个月后,我在电脑上看到新闻:长沙坡子街福安茶社拆迁时,工人在戏台地下挖出八具骸骨,全是年轻女子,每具骸骨的手里都捏着片皮影,背面用朱砂写着“替”字。而拆迁队的负责人说,施工前一天,有个穿蓝布衫的老人来送过桃木剑,说要镇住底下的邪祟,可第二天再找,却没人知道有这么个老人。
我关掉电脑,看向窗外。楼下的路灯下,站着个穿红衣的女子,长发垂到腰际,手里捏着片皮影,正朝我这边望过来。风一吹,窗帘晃动,我看见她的脸——根本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嘴角却咧开个僵硬的笑,和我在茶社里看见的一模一样。
当晚,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福安茶社的戏台上,手里捏着片皮影,穿凤冠霞帔,台下坐着密密麻麻的人,全是没有眼睛的骷髅,王嗲嗲坐在第一排,手里的拐杖头是铜制的,映着灯光泛冷光。胡琴声响起,我开始唱《游园惊梦》,调子柔得像水,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冷。
醒来时,枕头边放着片皮影,是苏玉娘的模样,背面的“替”字,墨迹还透着湿意。窗外的雨又下了,潮气黏在衣领上,像谁的手指轻轻勾着,而楼下,传来了胡琴的声音,咿咿呀呀的,正是《游园惊梦》的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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