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遣下官前来,一是表达歉意,二来…也是感念崔公一片维护朝廷、敦睦君臣的苦心。殿下说…”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放得更低了些,
“那杯‘温润’的茶,细品之下,方知…崔公深意。殿下…领情了。还请崔公,莫要介怀殿下昨日年轻气盛之言。”
书房内一片寂静。熏香袅袅。
崔敦礼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但镜片后的眼睛深处,一缕微不可察的、如同猎人看到猎物踏入陷阱般的满意光芒,一闪而逝。
他缓缓端起手边的茶盏,优雅地撇了撇浮沫,却没有喝。
“裴主事言重了。”
崔敦礼的声音慢悠悠响起,带着一种包容长者的宽厚,
“殿下天资聪颖,心系社稷,偶有急切,亦是赤子之心,何错之有?君臣之间,贵在坦诚。殿下能体察老臣些许愚忠,老臣…已是心满意足,岂敢有丝毫怨怼?”
他放下茶盏,目光变得深邃,
“烦请裴主事转告殿下,博陵崔氏,世受国恩,此心此志,天地可鉴。崔氏所求,不过君臣相谐,朝纲稳固。只要殿下…懂得这‘温润’之道,一切,都好说。”
裴行俭心中冷笑,脸上却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恭敬:
“崔公胸襟,下官钦佩万分!定当一字不漏,回禀殿下!”
崔敦礼含笑点头,似乎对裴行俭的“惶恐”和太子的“服软”十分受用。
又闲谈了几句无关痛痒的朝堂琐事,裴行俭便识趣地告退。
转身离开书房的刹那,裴行俭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与这只老狐狸对戏,每一刻都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消息几乎与裴行俭前后脚传回东宫。
裴行俭刚将崔敦礼那番滴水不漏的“宽慰”之言复述完毕,一名东宫内侍便匆匆而入,躬身呈上了一张制作考究、熏着淡淡菊香的洒金请柬。
李承乾接过请柬,入手温润厚重。
展开,上面是崔敦礼亲笔手书的飘逸行楷,墨迹宛然:
“敬启太子殿下台鉴: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寒舍庭菊初绽,或可观其傲霜之姿,品其隐逸之韵。谨订于三日后酉时,略备薄酒清茗,邀二三知己,赏菊论文,共叙雅怀。仰殿下文韬武略,风雅无双,恳请拨冗莅临,蓬荜生辉。博陵崔敦礼顿首再拜。”
字里行间,一派闲适风雅,诚意拳拳。
殿内一片死寂。
薛仁贵盯着那华丽的请柬,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如同愤怒的公牛。
裴行俭的眉头紧紧锁死,眼中寒光闪烁。
赏菊?
文会?
在这山雨欲来、剑拔弩张的当口?
在刚刚亮出“虎贲”烙印、逼得太子“低头服软”之后?
李承乾的目光从请柬上抬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冰封的湖面之下,汹涌的暗流正卷起致命的漩涡。
他手指轻轻拂过请柬上崔敦礼遒劲的签名,仿佛在触摸一条剧毒蛇冰冷的鳞片。
“钓鱼的人,往往以为自己是执竿者,”
李承乾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在寂静的殿宇中缓缓回荡,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直抵骨髓的寒意,
“却不知自己脚下的船板,早已被蛀空。”
他将请柬轻轻放在紫檀案几上,那动作轻柔,却仿佛放下了一道催命的战书。
目光扫过裴行俭和薛仁贵,那眼神深处,再无半分犹豫和试探,只剩下最终摊牌前的、冰冷的决绝:
“三日后崔府…这‘鸿门宴’,孤去定了!传孤口谕,命薛卿所联络北衙诸将,务必于两日内,做好万全准备!刀…该出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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