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国夫人明白这个意思,季无殃是在叫她把握好分寸,不能让淮南王被此事吓退,进而打消刺杀计划,反而还要适当放出些内幕消息,迫使他为求自保尽快行动,最好就安排在万岁圣寿节这天。
而嫖姚军从岭南抓到的那几个男道,也只作为临亭王行诅案的人证,在押送回建康后移交至大理寺狱候审,其中被淮南王派去岭南的男道,则安排单独关押。
发现自己的人迟迟未归且完全失联,也会让淮南王不得不选择其它方式,赶在谋划彻底败露前作速动手。
这一晚的婺国府书房内,母女二人就临亭王行诅案接下来的安排长谈至晚,何去非起身告退离开母亲的书房时,夜空中的那弯新月比来时更高更明亮,也更加厚实了些。
她还走来时的原路,仍从南北两府中间内河的木板画桥上过,此时夜深人静,内河的水声轻柔悦耳,在她脚下自西向东奔流而去。
她们府中这条内河,是从建康城北侧长江中一条支流引来的活水,与长江本是一体,也与江水一样,不分季节,不分昼夜,永不停息。
滚滚向前的江水,从月光下奔流到晨曦中,又从骄阳底奔流到暮色里,日复一日,直到九天之后,江水把载着嫖姚军将士的船只,送到了建康城外北侧的水师军渡。
“升官渡到了,一会儿靠岸都按顺序下船,不许乱挤。”领队在江船过道上来回踱步,反复强调着军律。
“升官渡……”妊婋喃喃重复了一遍,“这名字听着还挺……”她本想说“功利”,这时领队从她身边走过,听了她的话笑着接道:“还挺吉利的吧?那我也在这儿祝大家上岸之后都能早日立功升官!”
船上众人听到领队的话,十分捧场地小小欢呼了几声,随后各自背好铺盖包袱,精神抖擞地来到甲板列队站好准备下船。
妊婋和叶妉还有花怒放三人也跟在了后面,她们已事先听领队说了下船后的安排,出了升官渡后,只有一支特定小队会进城复命,她们三人则跟随本队直接回到位于建康城外的嫖姚军西大营。
嫖姚军现作为建康禁军中规模最大的队伍,城中营房早已不够住,所以在建康城外四个方向另建了大营,从领队的介绍中可知北大营靠近长江粮道,多是运粮兵和工兵驻扎,东大营和南大营是主力精锐,包括重甲步骑兵营和火器营,而她们即将前往的西大营,则主要是外出执行任务的机动队伍和新兵营。
这次从梅关回城的大部分都是机动队伍,仅有一小队是城内主力骑兵,也是负责押送那三个男道的,妊婋跟随队伍来到渡口埠头上时,已不见负责押送的都尉身影,想来她们应该是第一批下船的,把犯人押送上车后就马不停蹄地进城复命去了,等她们走后,其余江船上的人才开始陆续上岸。
妊婋三人跟着队伍从渡口来到西大营,听凭领队给她们分了屋子,又到纫工营里量了身高尺寸,那里的营官让她们十天之后来领军服。
从纫工营出来后,领队本要带她三人去新兵营登名安排日常训练,路上妊婋叫住了领队,说阿蛋和阿花姊妹两个原是苏州人,自小被人牙子拐卖流落乡野,又为躲人牙子追寻,辗转逃到了闽东,后来才与自己相遇一同行乞,如今重回故地,她两个想回苏州寻一寻亲人,妊婋说完又向那领队再三担保,说苏州就在近前,她两个十日必回,若有逃军,自己愿领军法处置。
那领队也是乞儿出身,又是个极心软的人,最听不得这样的故事,五大三粗的她,又被妊婋骗出了泪花,听完蛋花小姊妹的悲惨童年,她想着虽然规定是入军的乞儿都得至少一年之后才可允假,但这次确实是情况特殊,倒也不是完全不能通融。
片刻后,领队擦了把眼泪,决定圆她们一个“寻亲梦”。
她带她们回到营房,给花怒放和叶妉出具了为期十日的外出军帖,又找营官批了假,回来告诉她们若不能按时回来,就要由妊婋在营中替她们受罚,接着又提醒她们苏州现是京畿重地,查验身份的哨岗遍地都是,让她们不要拿着军贴四处招摇,不管寻不寻得到人,都得尽快回来,还说苏州是江淮水师的地盘,若路上遇到难处,也可以凭军贴往水师大营求助。
叶妉和花怒放捧着军贴,认真聆听领队的叮嘱,点头如捣蒜,等领队絮絮叨叨说完,两个人快速收好随身褡裢,被妊婋和领队从西大营的侧门送了出去。
叶妉和花怒放挥手告别完她们,转身朝着升官渡的方向跑去,准备从那里凭军贴登水师军船前往苏州。
眼看着距离西大营已有了一段距离,叶妉终于绷不住笑,跟花怒放在空旷的官道上嘻嘻哈哈跳跃起来。
“这些天可憋死我了!”
“总算是解禁了!”
“一会儿我要高歌一曲!”
妊婋和领队在西大营门口目送她们变成两个遥远的剪影,领队红着眼圈转身感叹了一句:“年纪轻轻的不会说话,还能这样豁达,真是难得,但愿她们寻亲顺利吧。”
妊婋也忍不住低头一笑:“借您吉言,会顺利的。”
说完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二人的背影,在烈日下跑得像两个脱笼野兽。
三日后,这两个小兽般的背影,站在了苏州城外的麻姑仙观门前。
麻姑仙观的道士走出来看了她们带的信物,忙请她两个进门见了观主,那观主早有洛京来信在此,见她两个终于到了,又问妊婋是否安好。
她们与麻姑仙观的众人原是初见,这些年大家仅凭信件往来,但是对于燕国如今的状况,包括上元十二君的事,这边观主都从千光照的信中了解得一清二楚,得知妊婋也上了岸,却没有一起来,遂关切问起。
叶妉和花怒放左一句右一句地把她们阴差阳错被强征进嫖姚军的事跟观主说了一遍,得知妊婋为了放她两个出来报信,把自己扣在军营里充当了人质,观主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又同她们一起斟酌了报平安和传消息的信,共写成三份,一份给洛京送去,一份给停靠在流求岛的幽燕号送去,还有一份则送往千光照此刻所在的黔滇西南大使府。
送去洛京的信里,有妊婋托她们带给花豹子和厉媗的话,关于应对南边近日可能出现的政变。
这信发出去后,驻边的幽燕军各营很快响应上元府的号召,开始迅速集结。
到季无殃生辰前三日,淮水北岸已增加了两倍驻军,南岸朝廷兵马清楚瞧见对面紫底黄边的燕字旌旗迎风招展,遮天蔽日。
第178章银烛炜煌
“我军边防来报,淮水北岸幽燕军正在大批集结,但并未叫战或准备渡河,目前意图不明。”
这日的建康宫徽音殿东书房里,一众阁僚再次聚首,大家将淮水北岸送来的紧急军书传阅一圈,再由一位内舍人起身递回季无殃的大案上。
“黔南自治军近日也有增调边界驻防兵马的迹象。”另一位内舍人也将自己这日带来的奏疏呈了上去,“山南道边防军请旨增兵以防万一。”
季无殃靠坐在大案后面的紫檀龙纹椅上,闭目轻揉睛明穴,半晌后才睁眼说道:“拟旨令高凉侯出些人马,协助山南道边防查看情况,再令闽东岭南两地水师加强近海巡防,至于北边,就叫淮南王领了江南军兵符,到驻边大营去瞧瞧吧。”
这些天临亭王行诅案虽然一直在严查,但至今也没有扩大抓捕范围,朝中一众男官惴惴不安了数日,眼见万岁圣寿节即将到来,礼部及宫中也都在紧张筹备当中,心道太后这是不愿被行诅案破坏自己庆生的心情,遂渐渐放下心来,想着等到庆典过后,此事或许还能有转机,毕竟法不责众,若能只以处死临亭王等一众人为终止,就不会再影响到他们了。
淮南王见行诅案完全没有查到自己头上,也开始秘密筹备起他的刺杀计划,到距离万岁圣寿节还有三天的这日,各处安排都已妥当,在他昨晚得知万事俱备的消息同时,季无殃也得到了这个消息。
她原本想了一个将淮南王临时调离建康的理由,但今日淮水北岸的突发动向,看上去是个更加合适的理由。
淮南王这日在政事堂接了旨意,心头先是掠过一丝阴云,但想到淮水沿岸距离建康不远,过几天的事他已经全都安排好了,若进展顺利,他还有机会在万岁圣寿节当日带一部分江南军亲信部下赶回建康,在季无殃遇刺崩逝后迅速控制住宫中情况并扶庆平帝亲政,于是他当即叩头接了旨意,领完兵符就在这日午后匆匆往淮水沿岸的江南军大营赶去。
“淮南王刚刚出城了。”宫人来到徽音殿东书房外禀道。
季无殃独自坐在大案后面说了声“知道了”,随即合上手中的奏疏,起身走了出来。
上午她召一众阁僚在书房内议了半日事,午后又在这里批了一个时辰的奏疏,此刻正觉有些乏累,遂准备往后边花园里去散散心。
季无殃走出书房门时,恰见武真公主与庆平帝正在廊下等候请安,季无殃想了想,带二人一同往花园里走了走,只闲闲说些旧日往事,不时指着枝头的栀子花说:“这是你们母亲幼年时最爱,我那时常常编了手环给她戴着闻香,她屋中帐子边上也总要挂着,夏日里每隔一天一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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