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梦琪走出环球金融中心旋转门时,晚风正卷着嘉陵江的潮气扑过来。她下意识攥紧了帆布包的带子,包角磨得掌心发疼——里面装着给刘总准备的老鹰茶,李姐塞给她的那两包,茶叶梗戳着布料,硌出细碎的纹路。
解放碑的钟声刚敲过八点,最后一声余韵还缠在高楼的玻璃幕墙上,就被洪崖洞方向涌来的人潮声吞没了。她站在过街天桥上,看着脚下的车流像融化的金子,沿着沧白路蜿蜒流向江边。张哥的谣言还像根刺扎在喉咙里,下午刘姐那些含混的嘀咕、小林躲闪的眼神,此刻都随着晚风飘远了些,却又在胸口沉甸甸地坠着。
“妹儿,要拍照不?十块钱三张,带洪崖洞全景!”穿蓝色马甲的摄影师举着相机凑过来,镜头盖在路灯下闪着光。吴梦琪摇摇头,顺着人流往滨江路走,高跟鞋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像在给自己打拍子。
刚过千厮门大桥的桥洞,洪崖洞的灯火就撞进了眼里。十三层吊脚楼顺着山崖叠上去,红灯笼从顶楼一直垂到江面,把灰黑色的夜空染成了暖橘色。每层的飞檐下都挂着黄澄澄的灯串,像谁把星星剪碎了,一串串挂在木头上。最底下两层的火锅店正往外冒白气,牛油的醇厚香气混着花椒的麻味,顺着江风漫过来,呛得她鼻尖发痒。
她沿着滨江路的石阶往下走,每级台阶都被磨得发亮,边缘圆润得像鹅卵石。卖冰粉的小摊支在转角,玻璃柜里的红糖透着琥珀色,老板娘用竹蜻蜓搅着瓷碗里的冰碴,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三个穿校服的女生举着自拍杆,在“洪崖洞”牌坊下蹦跳着合影,马尾辫上的亮片随着动作闪闪烁烁,像落在发间的星子。
“快看!那艘船要钻桥洞了!”有人突然喊了一声。吴梦琪顺着人群的视线望去,千厮门大桥的钢索之间,一艘画舫正慢悠悠地晃过来,船头挂着的“朝天门”灯笼在江风里摇晃,船身的灯光把江面照得像铺了层碎玻璃。她忽然想起上周在陈总公司楼下蹲点时,也是这样的傍晚,陈总的黑色轿车碾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裤脚——那时她满脑子都是怎么把方案递进去,根本没心思看江景。
找了块被路灯照得半明半暗的石阶坐下,帆布包被她垫在屁股底下。旁边的石栏上,一个穿灰色夹克的老人正用毛笔蘸着江水写字,“宁静致远”四个字在青石板上渐渐晕开,又被涨上来的江水慢慢舔舐干净。吴梦琪盯着那渐渐模糊的笔画,忽然想起张哥在王强办公室下跪时的样子,他的裤腿沾着茶水,像块泡发的海带,那时她以为抓住了真相,却没料到真相背后还有更缠人的网。
洪崖洞的吊脚楼在夜色里像被打翻的首饰盒,每层都亮着不同颜色的灯。最顶层的酒吧飘来吉他弹唱,是首走调的《成都》,被江风揉碎了,混着底下火锅店的吆喝声:“毛肚七上八下!鸭肠烫十秒!”穿红围裙的服务员举着托盘在人群里穿梭,塑料拖鞋踩过水洼的声音,和游客的笑声、小孩的哭闹声搅在一起,反倒奇异地让人平静。
她掏出手机想看看时间,屏幕亮起时,倒映出身后的灯火。壁纸还是入职那天拍的解放碑,阳光下的纪念碑闪着白光,那时她刚填完入职表,手心全是汗,却觉得连风里都飘着希望的味道。才过去两个月,手机相册里已经存了三十七个客户资料的照片,二十三个被拒的通话记录截图,还有五张凌晨三点的办公室——此刻翻到张哥篡改的合同页照片,红色批注像道未愈合的伤口,她忽然按住电源键,让屏幕暗下去。
江水拍岸的声音漫过来,带着潮湿的腥气。一艘夜游的轮船正从桥下钻过,探照灯扫过江面,把她的影子投在石阶上,忽长忽短。她想起第一次给陈总打电话时的样子,握着听筒的手指关节发白,连开场白都背错了三次;想起在磁器口蹲点时,被酸辣粉的汤溅到白衬衫上,那片油渍至今还留在衣角;想起李姐塞给她的大麦茶,杯底结着的茶垢像幅地图——这些碎片在脑子里打转,忽然被江风一吹,就拼出了个模糊的轮廓。
“妹儿,要纸巾不?”卖炒货的婆婆推着三轮车经过,车斗里的瓜子壳堆得像座小山。吴梦琪摇摇头,看着老人的背影融进人群,蓝布头巾在红灯笼下晃成个小小的蓝点。她忽然明白,张哥的谣言就像这江雾,看着浓得化不开,太阳出来总会散的。可真正该琢磨的,是怎么在雾里也能走稳路。
她从帆布包里掏出笔记本,是李姐送的,封面印着“天道酬勤”四个字,和刘总门牌上的一模一样。翻开第17页,是上周记的陈总项目笔记,边缘被茶水洇出波浪形的印子。她盯着那页纸看了很久,忽然拿出笔,在空白处写下:“资料备份三重:云端、U盘、纸质版”。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在嘈杂的江岸边竟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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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面上又驶过一艘船,这次是艘货轮,鸣笛声闷闷的,像头疲倦的巨兽。吴梦琪抬头望去,千厮门大桥的灯光在江水里织成光带,游船的彩灯在光带上划过,像支流动的笔。她想起私募大佬陈总说的话:“顺势而为”,那时她只当是句客套话,此刻却觉得像块石头落进心里——不是要顺着谣言低头,是要顺着水流的方向,找到自己的航道。
旁边有对情侣在拍照,女孩举着手机,让男孩站到能拍到洪崖洞全景的位置。“往左边点!对,把那盏灯笼框进去!”男孩的皮鞋踩进积水里,发出“咕叽”一声,两人都笑了起来。吴梦琪看着他们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忽然想起自己的销售笔记里,从来没记过“如何应对同事陷害”,这栏一直空着,像块等着被填补的拼图。
她咬着笔杆,在笔记本上又添了一行:“防人之心:重要文件加密,聊天记录备份,不替他人签单”。写“签单”两个字时,笔尖顿了顿,想起张哥抢客户时的嘴脸,那时她只会躲在楼梯间掉眼泪,现在却能平静地写下对策。江风掀起笔记本的纸页,第32页露出半行字:“陈总喜欢建筑——李子坝轻轨”,那是她第一次找到突破口的地方,字迹还带着当时的激动,歪歪扭扭的。
洪崖洞的灯忽然暗了几盏,像是谁不小心碰了开关,人群里发出阵小小的骚动,随即又恢复了热闹。吴梦琪望着那片暂时暗下去的区域,像块被擦掉的墨迹,却丝毫不影响整体的璀璨。她忽然笑了,原来自己就像那盏暂时熄灭的灯,以为天塌了,其实只是需要换个灯泡。
卖唱的吉他手换了首《重庆崽儿》,跑调跑到天边,却把气氛燃了起来。几个本地人跟着节奏拍手,方言的吆喝声震得空气都在颤。吴梦琪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石阶的潮气透过布料渗进来,带着点凉,却让人清醒。她把笔记本塞进包里时,摸到了那包枇杷糖,李姐给的最后一颗,糖纸在黑暗里发出细碎的响声。
沿着滨江路往回走时,她特意绕到洪崖洞的背街。这里没有主街的喧嚣,吊脚楼的木柱在路灯下投出斑驳的影子,墙缝里钻出的野草沾着露水,闪着微光。某扇窗里透出昏黄的灯光,隐约能看见老式五斗柜上摆着的搪瓷缸,缸沿磕掉了块瓷,像极了外婆家的那只。
江水在这里变得安静,只有浪尖卷着碎灯影,一荡一荡的。她想起刘总办公室的“天道酬勤”,想起李姐笔记本里夹着的吊脚楼门票,想起自己在会展中心玻璃幕墙上练习话术的倒影——这些碎片忽然有了温度,像火锅里慢慢煮开的食材,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路过一家关门的老茶馆,木门上的铜环擦得发亮。吴梦琪停下脚步,看着门楣上褪色的匾额:“守拙”。两个字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却透着股韧劲。她忽然明白,职场不是非黑即白的战场,有时候需要像这老茶馆的门,既要关得住风雨,也要留得下阳光。
往地铁站走的路上,她买了串冰糖葫芦,山楂裹着的糖衣在灯光下像琥珀。咬下去的瞬间,酸和甜一起炸开,像极了这两个月的日子。张哥的谣言、刘姐的窥探、王强的和稀泥,都像这糖葫芦上的糖衣,看着坚硬,咬碎了也就那么回事。真正值得回味的,是酸里带甜的核,是那些被拒绝后重新拨出的电话,被篡改后重新做的方案,被误解后依然想往前走的决心。
千厮门大桥的灯光在头顶闪烁,像串巨大的珍珠。吴梦琪抬头望去,桥上车流如织,桥下江船依旧,这座城市不管经历多少风雨,第二天总会准时醒来。她掏出手机,给李姐发了条消息:“明天的方案,我想加段磁器口的客单价分析。”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心里那块紧绷的地方忽然松了。
进地铁站时,她回头望了眼洪崖洞。吊脚楼的灯火依旧璀璨,像座永不打烊的城堡。江风送来最后一阵火锅香,浓烈、热辣,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她攥了攥手心的帆布包带子,老鹰茶的包装纸硌着皮肤,却让人踏实——明天要带的不仅是茶叶,还有新打印的三份方案备份,和笔记本上新写的那句话:“与其辩解,不如做事”。
地铁进站的轰鸣声里,她仿佛听见自己高跟鞋踩在刘总公司走廊的声音,清脆、坚定。洪崖洞的灯火被甩在身后,却在心里留下了片温暖的光,像暗夜里的航标,照着她往该去的地方走。江水还在拍岸,不急不缓,像在说:慢慢来,该来的总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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