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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荆西,朔风渐起。
夷陵城头,“陈”字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城墙上的血迹与烟熏痕迹尚未完全洗刷干净,垛口处修补的痕迹随处可见。但守城士卒的精神面貌,已与月前粉雾围城时的凝重压抑大不相同。虽然依旧警惕,眼中却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坚毅,以及对那位仍卧病在床的都督的关切。
城内景象,则更加复杂。
主街两侧,不少商铺已重新开张,货架上虽不丰盈,但米粮、布匹、盐铁等必需品已恢复供应。行人往来,虽多面带菜色,步履匆匆,却已有了生活的烟火气。小贩的叫卖声、铁匠铺的叮当声、孩童的嬉闹声(尽管不多),重新在街巷间响起,驱散着死亡与恐惧留下的阴霾。
然而,战争的创伤远未愈合。
城南靠近城墙的区域,大片房屋在防守战中被焚毁或拆毁以获取滚木擂石,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寒风吹过,呜咽作响。无家可归的百姓被暂时安置在城东的临时窝棚区,依靠官府每日两顿的稀粥和有限的救济过活,条件艰苦,病患时有发生。
更令人不安的,是一种悄然蔓延的、难以言喻的恐慌后遗症。
尽管粉雾已散,煞傀已灭,但亲历过那诡异围攻的人们,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夜间惊梦、无故心悸、对红色雾气(哪怕是寻常晨雾)的过度恐惧、乃至看到身形佝偻者便疑心是畸变怪物……种种症状在军民中并不鲜见。医者称之为“惊怖入心”“邪气侵神”,开出安神定志的方剂,但效果有限。
更有甚者,城中开始流传一些怪诞的流言:说那毒雾虽散,但“毒根”未除,已渗入水土,饮用了某些井水的人会渐渐发狂;说战死的煞傀怨魂不散,在夜间废墟间游荡,专找落单者索命;甚至有人信誓旦旦,称在城南废墟瞥见过残留的、会移动的暗红色“苔藓”……
流言虽荒诞,但在饱受惊吓、信息不畅的百姓中,却颇有市场,加剧了城内的不安气氛。
都督府内,气氛同样凝重而忙碌。
东跨院静室中,药香弥漫。陈砥半靠在榻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清明。他胸前裹着厚厚的绷带,内衬的药物灼热感与内腑的隐痛时刻提醒着他伤势的严重。玄明道士住在隔壁,同样需要静养,每日由道童和医者照料。
周蕙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汤,轻轻吹凉,一勺勺喂给陈砥。她的动作细致而沉稳,只是眼底的疲惫难以完全掩饰。自陈砥受伤以来,她既要照顾夫君,又要协助马谡处理城中日益繁巨的政务,几乎未曾安枕。
“今日感觉如何?”周蕙轻声问道,用丝帕拭去陈砥嘴角的药渍。
“比前两日好些,咳喘减轻了。”陈砥声音依旧低哑,但已能成句,“只是浑身无力,稍稍动作便气短心悸。玄明道长那边怎样?”
“道长今晨已能自行坐起调息,言道基受损,非数年静修不能复原,但性命无碍,已是大幸。”周蕙将药碗放下,“他让道童传话,请夫君务必静养,不可劳神,经脉灼伤非同小可,若留下病根,恐损寿数。”
陈砥微微点头,目光转向窗外凋零的树枝,沉默片刻,问道:“城中情形,幼常每日报来的文书我都看了。流民安置、抚恤发放、城墙修补、粮草筹措……千头万绪。还有那些流言……你与幼常压力很大。”
周蕙在他榻边坐下,平静道:“马先生才干卓着,诸事安排皆有法度。流民粥棚已增至六处,并开始以工代赈,组织精壮清理废墟、修补城墙,既给了生计,也加快了恢复。阵亡将士抚恤已发放七成,余下因需核实偏远家属,也在进行。粮草虽紧,但建业方面第一批援助已从江陵起运,罗太守也从巴东调剂了一批。撑过这个冬天,应无大碍。”
她顿了顿,继续道:“至于流言……马先生已令各坊里正、乡老出面澄清安抚,严查造谣生事者。妾也让阿絮带了些胆大的仆妇,亲自去几处传言最盛的井口打水、饮用,并请医官当众查验水质,以安人心。只是,心魔难除,非一日之功。”
陈砥听着妻子条理清晰的叙述,心中既感欣慰,又涌起深深的自责与怜惜。这本该是他肩上的重担,如今却大半压在了这个新婚不久、本应在建业享受安宁的女子身上。
“辛苦你了,蕙娘。”他握住周蕙的手,触感微凉。
周蕙反手轻轻握了握,唇角微扬:“夫妻一体,何言辛苦。夫君以命护城,妾不过略尽绵力。只是……”她眼中闪过一丝忧虑,“近日清理战场、收敛烈士遗体时,兵士们回报,有些阵亡将士的遗体,尤其是曾被煞傀所伤者,腐败速度异于寻常,且颜色暗红,引得一些百姓惊惧。医官查验,言是邪毒残留,已命深埋并撒石灰处理。但此事,恐需有个稳妥的说法,以免再生事端。”
陈砥眉头微蹙。这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煞傀非人,其爪牙所带“邪毒”显然与寻常伤病不同,虽经玄明确认,源头已毁,残留毒性会随时间消散,但直观的异状极易引发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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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幼常出面,以都督府名义发一道告示。”陈砥思索片刻,缓缓道,“就说敌军(指司马懿)使用了南中邪教秘传的恶毒药物,涂抹兵刃,中者伤口易溃。我军将士英勇,不畏毒害,今邪教已破,毒源已清,残留药物不久自会失效。令百姓不必惊疑,妥善掩埋烈士即可。同时,厚赏那些处理遗体的兵士,表彰其忠义。”
将超自然的“邪毒”解释为“南中邪教秘药”,符合这个时代人们对“蛊毒”“瘴毒”的认知,更容易被接受。至于源头,推给已被剿灭的邪教和背后的司马懿,既能统一解释,也能凝聚同仇敌忾之心。
周蕙眼睛一亮:“此法甚妥。妾稍后便与马先生商议行文。”
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马谡的声音响起:“都督,夫人,苏飞将军在外求见,言有要事禀报。”
“请他进来。”陈砥道,又对周蕙说,“扶我坐正些。”
周蕙依言,在他背后垫高引枕,又为他披上外袍。
苏飞大步走入,虽经休养,脸色仍有些苍白,左臂用布带吊着,走路微跛。他先向陈砥和周蕙行礼,看到陈砥能坐起说话,眼中露出由衷的喜色:“都督气色见好,末将心安矣!”
“苏将军请坐,伤势如何?”陈砥示意。
“皮肉伤,将养些时日便好。”苏飞在榻前胡床坐下,神色随即变得严肃,“都督,夫人,末将此来,一为禀报山地营重整情况,二为……武陵郡方面,有新的消息,有些蹊跷。”
“山地营原有七百精锐,此役折损近四百,重伤近百,目前能战者仅二百余人。”苏飞汇报道,声音低沉,“末将已按都督之前吩咐,从城中戍卒中选拔勇健忠诚者三百人补入,重新编练。阵亡将士的空额,也已从宜都、佷山等地征召新兵填补,但新兵训练、磨合需时,山地营要恢复旧观,至少需半年。”
陈砥点头:“重建之事,你全权负责,不急在一时,首要的是稳住军心,抚恤伤亡。阵亡将士的遗物、家书,务必妥善送到亲属手中。”
“末将明白。”苏飞抱拳,接着道,“武陵郡方面,自毒雾消散后,末将一直派哨骑保持监视。最初几日,郡城废墟及周边确有零星幸存百姓返回,试图寻找亲人物品或收拾残局。但自五日前起,情况有变。”
他顿了顿,整理思绪:“先是返回的百姓中,有数人莫名病倒,症状类似风寒,但发热畏寒极重,且口鼻时有暗红色血丝渗出,寻常草药效果不彰,已有两人不治。此事在幸存者中引起恐慌,不少人再次逃离。”
“可有医者查验?是否瘟疫?”周蕙关切道。
“武陵郡城已毁,医者难寻。末将派去的哨骑中有一名粗通医术的老兵,他靠近观察过病患,言其症状虽烈,但似乎不似寻常瘟疫那样极易传染同住者,更像是个体染了某种‘瘴毒’。”苏飞道,“更奇怪的是,约三日前开始,武陵郡城废墟深处,尤其是原先郡守府、武库一带,夜间偶有异光闪烁,暗红色,忽明忽灭,持续时间不长,但连续数夜皆有哨骑目睹。白日探查,却未见明显异常,只是觉得那一带格外阴冷,废墟间有股澹澹的、类似铁锈的残余气味。”
陈砥与周蕙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可有人靠近查探?”陈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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