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夜,向来肃穆如铁,尤其在这连绵三日的秋雨之后。雨水洗去了白日浮尘,也浸透了青石板路,每一声更鼓都仿佛敲在湿漉漉的沉铅上,滞重地荡开,旋即又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檐角水珠滴落,砸在阶前凹陷的小石窝里,单调而固执地重复着,嗒……嗒……嗒……声音不大,却在这死寂的夜里,清晰得如同敲在人的心尖上。
我按着腰间的横刀柄,紧跟在狄公身后。冰冷的雨水顺着油衣的褶皱滑落,渗进领口,激得人一个寒噤。靴子踩在湿滑的石板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巡城的金吾卫甲胄碰撞声从不远处的街口传来,又迅速被雨幕隔开,显得遥远而模糊。
狄仁杰步履沉稳,宽大的深青色官袍下摆在雨水中纹丝不乱,唯有手中提着的羊角风灯,昏黄的光晕随着步伐微微摇曳,勉强撕开眼前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灯光映照着他清癯的侧脸,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目光如同探针,无声地扫过黑黢黢的街巷、紧闭的坊门,以及那些在黑暗中沉默伫立的屋脊轮廓。
“大人,这雨势怕是一时半刻停不了,是否……”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低声请示。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撕裂了雨夜的死寂。
一匹快马驮着一名浑身湿透、神色惊惶的武侯,疾驰到我们面前。马匹嘶鸣着人立而起,泥水四溅。那武侯几乎是滚鞍下马,扑跪在湿冷的石板路上,声音因惊惧而变了调:“阁老!阁老!不好了!崇仁坊……崇仁坊东南隅的废院……出、出人命了!死得……死得邪乎!”
狄公提着风灯的手纹丝不动,只那昏黄的光圈倏地凝住,不再摇曳。他沉静的声音穿透雨幕:“邪乎?细说。”
“死……死者是个男子,脸……脸没了!”武侯的声音打着颤,带着哭腔,“就、就像……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揭了去!只留下……留下血肉模糊的一片!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我厉声追问,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爬升。
武侯猛地吸了口气,仿佛要鼓足全身的力气才能说出后面的话:“他……他怀里死死揣着……揣着一幅画!一幅……美人的画!画上的女人……美得……美得不像活人!”
狄仁杰的目光骤然锐利如鹰隼,那两簇在雨夜中幽然闪烁的灯火,仿佛能洞穿人心最深处的隐秘。他没有丝毫犹豫,只简洁地下令:“带路。”
崇仁坊东南隅的废院,荒废已久,残破的院墙在风雨中更显颓败。武侯们举着火把,将不大的后院照得通明,火光在雨水中跳跃不定,映照着断壁残垣上湿漉漉的苔藓,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泥土的腥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仿佛什么东西正在腐败的甜腥气息,令人作呕。
院中那具尸体,仰面倒在积水的泥泞里,衣衫尚算完整,但脖颈以上的景象,足以让久经沙场的悍卒也倒抽一口冷气。那本该是头颅的位置,如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粘稠的暗红血污,完全失去了五官的轮廓,像一张被粗暴揉捏后又抹平了的、只剩猩红底色的泥饼。雨水冲刷着那团模糊的血肉,血水蜿蜒流进地面的积洼,晕开一片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狄仁杰示意武侯将风灯靠近。他蹲下身,动作沉稳得近乎肃穆,毫不避讳地伸出戴着薄薄鱼皮手套的手指,探向尸体胸前鼓囊的衣襟。指尖微动,从中抽出一卷被血水浸透大半的纸轴。
纸轴被小心翼翼地展开一角。
昏黄的火光与跳跃的风灯交映下,一幅工笔仕女图的局部展露出来。即便被血水污损了大半,那画中女子的容颜,依旧有着令人窒息的魔力。
她侧身立于几株疏落的墨竹前,身姿袅娜,一袭素白罗衣仿佛带着流动的光晕。墨色勾勒的眉眼,含情脉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忧郁与清冷,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望来。最摄人心魄的,是左眼角下,一点极小却清晰无比的泪痣,如同凝结在冰玉上的一滴墨泪,瞬间攫住了所有凝视的目光。那一点墨色,在血污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妖异而凄美。
四周举着火把的武侯们,目光死死黏在那画上,有人甚至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忘记了眼前的血腥与恐怖,只被那画中的绝世容光所吸引,眼神迷离。
狄仁杰的目光却如寒潭古井,只在那泪痣上停留了一瞬,便迅速扫过画纸的质地、墨色的浓淡、装裱的痕迹。他指尖捻过画纸边缘未被血染的空白处,指腹感受着纸张的纹理,又凑近鼻端,极其轻微地嗅了嗅。随即,他将画卷重新小心卷起,动作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
“死者身份?”他站起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雨声。
负责此坊治安的里正早已候在一旁,闻言慌忙上前,声音带着敬畏:“回阁老,此人……此人小的认得!是平康坊‘醉月楼’的常客,名叫刘三,是个专做蜀锦买卖的行商,家底颇丰。平日里……就爱流连花丛,尤其……尤其痴迷那位新来的头牌姑娘——柳无暇!”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柳无暇?”狄仁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目光再次落回手中染血的画卷,“画中人,可是她?”
“是!绝对是!”里正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仰慕与惋惜的复杂表情,“柳姑娘是数月前才从江南来的,一曲琴音,艳压群芳,如今是醉月楼当之无愧的花魁。这刘三,便是她最狂热的恩客之一,不惜重金,只为博佳人一笑。这画……小的虽不敢确定,但坊间传闻,柳姑娘的画像,千金难求,能贴身收藏的,必是极其亲近之人……”
狄公不再多问,将画卷递给我:“收好。”随即转向里正,语气不容置疑,“即刻封锁此处,任何人不得擅入。尸体移送大理寺殓房,着仵作仔细勘验,尤其留意头面部创伤的成因。元芳,随我去醉月楼。”
“是!”我小心接过那卷仿佛带着血腥温度的画轴,只觉得入手冰凉沉重。
平康坊的喧嚣,如同沸水,即使在雨夜里也未曾真正冷却。丝竹管弦之声,女子娇俏的调笑,酒客醉醺醺的喧哗,混杂着脂粉的甜腻气息,从一座座灯火通明的楼阁中飘散出来,形成一种与废院死寂截然相反的、浮华而躁动的漩涡。
醉月楼无疑是这漩涡的中心。雕梁画栋,飞檐斗拱,檐下悬着无数精致的琉璃灯盏,将门前湿漉漉的石阶映照得流光溢彩。穿着鲜亮服饰的龟奴在门口殷勤招呼,门内飘出的暖香与酒气,浓得几乎能醉人。
狄公一身常服,只带了我一人,在龟奴诧异而不敢怠慢的目光中,径直踏入这温柔乡。楼内暖意融融,熏香馥郁,莺莺燕燕穿梭其间。管事的鸨母是个风韵犹存的妇人,见到狄公气度不凡,虽不识得,也堆满了笑脸上前招呼。
“这位老爷面生得很,不知……”
狄公抬手,一块表明身份的腰牌在他掌心一闪而没。鸨母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转为惊愕与惶恐,刚要屈膝行礼,狄公已淡淡开口:“带路,见柳无暇。”
鸨母不敢多问一句,立刻收敛了所有职业性的媚笑,神色变得恭敬异常,低声道:“阁老……这边请。只是柳姑娘她……她今日身子有些不适,已推了好几拨客人了……”她一边引着我们登上铺着厚厚绒毯的楼梯,一边小心解释。
楼梯尽头,一条幽深静谧的回廊,隔绝了楼下的喧闹。鸨母在一扇紧闭的、散发着淡淡檀木清香的房门前停下,轻轻叩门:“无暇姑娘,有贵客来访。”
门内沉寂了片刻。就在鸨母脸上露出忐忑,准备再次叩门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如同冰珠落入玉盘,清泠悦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惹人怜爱的慵懒与沙哑。
“妈妈,不是说了么,今日身子倦得很,不见客了。”
鸨母为难地看向狄公。狄公微微颔首,示意她退下。待鸨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后,狄公对着紧闭的房门,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门板:“大理寺狄仁杰,为刘三之死,请教柳姑娘数言。”
门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过了足足有七八息的时间,才听到极轻微的脚步声靠近门边,接着是门闩滑动的轻响。
房门无声地开启一道缝隙。
一股难以形容的异香扑面而来。那并非寻常的脂粉或熏香,它更复杂,更幽深,初闻是清雅的兰芷,细品之下,却隐隐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极其不舒服的甜腻。仿佛……是深埋地下的陈年香料,混合着某种植物根茎腐败的气息。
门缝后,露出一张脸。
饶是我心中早有准备,甚至紧握着袖中那卷染血的画轴,在真正看到柳无暇面容的刹那,心脏依旧不受控制地猛烈一跳。
请勿开启浏览器阅读模式,否则将导致章节内容缺失及无法阅读下一章。
相邻推荐:穿到女男平等的世界后素人出道了 终是春 异种相性观测报告 从新人赛开始登顶 [综名著]彭伯利的女公爵 中二病游戏宅如何拯救世界?请看VCR! 朕的江山,亡啦?! 我在星际时代玩游戏[全息] 综武:魔教教主天道酬勤 穿成年代女配,被病娇大佬缠上了 被夏油教主盯上后 征途与山河 当梦境NPC走进现实 宝可梦之豪门崛起 无处可逃 文宫觉醒:赘婿的万古传承 转生成骄纵美人大公的弟弟后 从原始兽世开始基建 车下不熟 鱼舟唱晚:带半个图书馆当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