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方谨寒峭的眼神似霜刀冰刃,与面前的张景春对视上,在他目光下,张景春久久不语,冰凉刺骨的寒意让他败下阵来。
他狼狈地别过眼,一时之间不敢直视徐方谨的眼睛,身后又有数双眼睛盯着,他再开口的语气已是疲惫不堪,“君子之言,一诺千金。这些时日我观徐大人为人处世,不似虚假伪诈之人。徐大人为河南百姓筹谋,我等惭愧不如。”
徐方谨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来,“如此,就有劳张大人。莫再推诿什么无钱无粮,南阳府虚报灾民,低买高卖,日进斗金。再者,大人们耕耘河南多年,贪饱吃肥了,该是不吝拿出钱财来买自己的项上人头。”
一句话说得阴风恻恻,在座都觉得自己的脖颈处冰冰凉凉的。
厅堂内寂静无声,侍从将两大口箱子扳倒了院内,众目睽睽之下,一把火点燃,烧毁的黑烟向上腾起,灼热的气焰如鬼魅长舌,火苗舔舐细雨,将人影摇晃到面目全非。
忍着嫌恶和厌烦,徐方谨缓步走向了院中,朝着堂内的官员拱手道:“河南灾情紧急,有劳诸位大人竭尽全力。”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步履沉重,像是一步步踏在众人的心头。
久久无言,张景春瘫坐在椅凳上,看着呆若木鸡的一群人,只觉恨铁不成钢,咬牙切齿道:“还愣着干什么!为官多年,连怎么赈灾都不会了吗?”
这才有人起身有了动作。
张景春阖上眼眸,似是疲惫至极,“当此危急之时,仰赖各位全力以赴。”
***
不出所料,徐方谨回到院落之后就看到了早已等候已久的齐王。
“参见齐王殿下。”他的礼仪如往日般恭敬,但心上再也没有多少谦和,只有麻木的动作。
齐王负手而立,站在廊下,岳持渊渟,长身如玉,周深气度贵不可言,掺着寒冰的声音兜头砸来,“徐方谨,你知不知道你都干了什么?”
几步之遥,徐方谨挺直腰身来,这几日的奔波和劳累堆叠让他精疲力尽,但面对齐王,他还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来。
“殿下见我和平章回来是不是很失望?”
此话一出,便再也没有给彼此之间留有余地,徐方谨清楚,而齐王何尝不明白,他蓦然看向雨帘中站着的徐方谨,凝然的眸光复杂至极。
以这样的话打开对话,就注定了这不是一场愉快的交谈。徐方谨毫不犹豫地往前了几步,冷声道:“殿下早就知道雍王要炸毁堤坝,想要搅扰当前的困局,置我们于死地,但殿下冷眼旁观,您在等,等朝廷派来的钦差枉死。”
“谋害朝廷钦差,形同谋反,此等重罪,惊世骇俗。再者,此次人祸更是让几十万百姓受灾,黎庶水深火热,舆情鼎沸,怨声载道,民变一触即发。”
“殿下到河南来,想要怎样的功勋臣不得而知,但您行事之前,可否想到会有多少无辜的百姓死无葬身之地。”
齐王锐利的眸光直直射过来,仿佛要将直言不讳的徐方谨千刀万剐,良久,他道:“你为何要烧毁账册,河南官员的贪腐不加以严惩,再过几年,便什么都没变。徐方谨,口口声苍生社稷,你倒是说的比唱得好听。”
雨渐渐大了,细密的雨点打落下来,徐方谨身上的衣裳渐渐湿了,耳边鼓噪,隔着雨帘,他看向了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子。
“陛下既有暗旨调遣殿下和驸马前来河南,经过这几个月,你们的手里自然也会有罪证,甚至会比我手上更多。殿下大可用此罪证立下大功,再参慕怀一本,我等无能,未能查处贪腐,殿下怎么做,慕怀便受着。”
“徐方谨!”
齐王厉声一句,仿若一支利箭直直射来,“你放肆!”
折返的途中,徐方谨见过太多哀鸿遍野,民生凋敝,尸横遍野,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惨状让人悲恸侧目,如今面对齐王的诘难,他只觉得可笑。
徐方谨倏而抬起眼来,目光灼灼,扬声道:“初见时殿下曾说与慕怀有缘,有一日或许会成为好友。今日我明明白白答复殿下,绝无可能!慕怀福薄,受不起殿下抬举。”
“殿下前程似锦,若有朝一日飞黄腾达,直上青云,莫忘一人之下,尚有黎庶苍生。”
齐王的脸色颇为难堪,沉默良久,他冷然拂袖而去,眸底的阴鸷一闪而过。
“本王如何做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目送着封庭远走,耳畔回荡着他的最后一句话,徐方谨像是泄去了浑身的力气,他仰头看向昏沉沉的天际,豆大的雨珠砸在他脸上,这场无数人曾期待的大雨,最后却成为夺走无辜生灵的祸根。
天地何其无情,一种莫大的无力感充斥在心头,化作了无声无息的哀默和丧音。
不知在雨中淋了多久,踩着湿漉漉的脚步,几步的台阶让人身心俱疲,徐方谨仿若游魂般推开了别院的大门,扶着门框,他骤然弯下腰来,一个跌步就摔了下去。
混沌迷茫之际,徐方谨跌入一个极其熟悉的怀抱之中,意识的最后一秒,他听到似是驸马在唤他,但他再没有力气去回应了,沉重的眼皮耷拉下来,软下身去。
封衍当机立断,将人打横抱起,快步往床榻方向走过去,苏梅见在旁边干着急,见徐方谨昏迷不醒,又浑身透湿,立刻唤人过来给他更衣梳洗,昏头转向的时候想起来还要唤郎中来。
徐方谨的手死死抓着封衍的衣摆不肯放手,冰冷的指节无意拽着衣裳,封衍想要扯开他的一瞬,又听他低声唤:“星眠……”
封衍顿住,眼底略过几分复杂,见他衣衫湿透,还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样不肯放手,心上陡然生出些不忍来,只暂且让他抓着。恍然间又想起了在东厂初见的时候,徐方谨昏迷之际,也是这样抓住他的衣摆不放。
在他的印象里,徐方谨总是弄得自己很狼狈,不知道在图什么。
等到苏梅见走过来,看到此情此景着实吓了一跳,“殿下,你……”
“嘶——”
封衍果断用匕首将衣摆处割开,然后立刻起身让出位置来,“无妨,让郎中过来诊治。”
苏梅见似是难以置信,但眼看着封衍已经快步走到了门外,他只能起身赶上他的步子,走之前,仍是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徐方谨,只见他眼睫轻颤,面色惨白。
两人漫步到了廊下,此时雨势越来越大了,飞檐上的兽角经过连日的冲刷都暗淡了几分,雨水飞溅到衣摆上,苏梅见的眼神忍不住在落在那一节割开的一角上。
他走得慢,得走好几步才能跟上封衍的步子,只见封衍在廊里的一个拐角处停下,四面通风,有些凉意漫上身。
“殿下为何来河南?”苏梅见轻声问。
封衍接过青越递过来的箱匣,然后放在了苏梅见的手上,“物归原主,本王没打算趁人之危。”
苏梅见曾经在危难之际拿出过钱银来给封衍周转,这些年他们一直暗中有联系,故而当元先生带着东西来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苏梅见的意图。
苏梅见似有所感,他打开了木匣,翻看了里头的东西之后,叹了口气,“前几日是慕怀问我,今日是殿下,苏某何德何能,能结识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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