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漪走近了些,借着月色细看,瞳孔微微一缩。
三长一短,左倾右斜。
这分明是她当年为避开耳目,在绣坊里独创的“丝语记”传信密阵。
杀机四伏的暗号,如今被解作了最朴素的安稳。
她指尖在粗糙的崖壁上划过,砂岩颗粒刮过指腹,粗粝、微温,像抚摸一头老牛的脊背。
终究什么也没说。
归途下起了雨,她解下头上的素帕想挡一挡,手举到一半却停住了。
帕子的一角空荡荡的,那曾经用血色丝线绣上的“启明”二字,不知何时早已磨损殆尽,指腹摩挲残边,只触到几缕断丝,毛糙,无声。
手一松,帕子被风卷起,挂在了路旁的枯枝上,像一面小小的白旗,布帛在风里猎猎轻响,单薄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撕裂。
她没有回头,大步走进了夜雨里,雨点砸在肩头,密集、冰冷,带着泥土翻涌前的土腥与铁锈味。
边关的雨又冷又硬,砸在人脸上生疼,雨珠弹跳着溅开,额角渗出细密的凉意,睫毛上挂满细小水珠,视野微微模糊。
韩九蹲在古道边的土坎上,看着雨幕里一条蜿蜒的光带向这边延伸过来。
那是村人新铺的路,用无数碎陶片混着泥浆夯实,陶片边缘参差,雨水顺茬口流下,在青灰泥面上拖出油亮的细线。
雨水冲刷着陶面,反而将天上那点微光汇聚成了一条清晰的小径,光在湿陶上流淌,泛着釉质特有的、略带浑浊的琥珀光泽。
“去年这会儿还摸黑摔跟头呢,”旁边一个老卒磕了磕烟灰,“今年这路,雨下得越大,反倒越亮。”烟灰簌簌落下,带着焦苦的余味,混在湿土气息里。
韩九凑过去,捻起路边一块陶片。
胎土里混着沙砾,釉色斑驳,一看就是百姓从废窑里捡来的破烂货,指腹蹭过断茬,粗粝扎手,陶胎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发凉。
他本想说,工部新烧的那些光洁如镜的“明器”,根本聚不住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喉头滚动,尝到一丝苦涩的唾液味。
夜深了,趁着老卒打盹,他从怀里掏出最后一枚南荒带回来的残陶,在路基旁刨了个坑,悄悄埋了进去。
真光不在亮,而在野。
废弃的礼院里,杂草长得比人还高,草茎干枯,拂过裤管时发出“唰唰”的干响,草籽沾在衣料上,刺痒。
裴怀礼站在枯死的槐树下,看着几个孩子围在井边,用陶片将日光折进深井里,去照一张不知何时掉下去的纸,光束斜切进幽暗井口,像一把薄而锋利的银刀,井壁水汽蒸腾,浮起一层微咸的凉意。
一个看院的老吏冲过来,怒斥道:“哪来的野孩子!用妖术惑众!”声音尖利,震得槐树枯枝簌簌抖落灰白虫卵壳。
一个胆大的孩子梗着脖子反问:“光能照书上的字,为何不能照井里的字?圣人的心若是亮的,又怕什么光?童音清越,尾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经打磨的脆响。
老吏举着棍子,僵在半空。
裴怀礼看着井壁上被水光映出的一个“庶”字残影,像是沉寂多年的幽魂忽然睁开了眼,水波轻漾,“庶”字随之微颤,墨色在湿壁上晕染开来,像一滴泪缓缓滑落。
他从怀中取出那张沈砚之的绝笔手稿,上面只有一行批注:“林氏之论,虽悖而不可焚。”纸页泛黄脆硬,展开时发出细微的“咔”声,墨迹在光下泛着陈年松烟的乌沉光泽。
趁着老吏发愣,他走到井边,松开手。
纸片轻飘飘地落下去,贴在水面,落水无声,只漾开一圈极细的涟漪,像叹息。
下一刻,汲水的木桶“哗啦”一声砸下,将那纸页连同倒影一起卷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桶绳绷紧的“吱呀”声,木桶撞壁的闷响,水花迸溅的清冽气息,一并沉入幽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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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身离去,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沉下去的,未必就死了。
林昭然走到内陆最北的荒原时,一场大雪刚停。
夜里月亮升起,雪原上忽然有了光,不是反射,是雪粒自身在发光,细密、冷白,像千万颗微小的星子在皮肤上轻轻刺痒。
几个牧童在冰封的河面上嬉戏,他们把捡来的碎陶片嵌进冰面的裂隙里,布成一个乱七八糟的“问路阵”,不为引路,只为好玩。
“光会跑!快追!”一个孩子大笑着,一脚把一块陶片踢出老远,光流瞬间断了,陶片飞旋时刮过冰面,“嗤啦”一声锐响,冰屑飞溅,带着凛冽的甜腥气。
林昭然站在雪丘上,寒风灌满她的衣袖,冷得像刀子在割,风钻进袖口,袖管鼓胀如帆,猎猎作响,袖口内侧的粗麻布磨得腕骨生疼。
那群孩子没有恼,反而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调整着陶片。
片刻,光流重新接通,甚至绕了个更大的圈,照亮了更远处的冰凌,光束掠过冰面,折射出七种不同浓度的蓝,最亮处灼得人眯眼,冰凌尖端凝着细小的霜晶,在光下噼啪微响。
这股子自我纠错的蛮劲,像极了当年国子监里那些为一个论点争得面红耳赤的学生。
她唇角微动,露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笑意未达眼底,嘴角牵动时,冻僵的皮肤微微绷紧,泛起细微的刺痒。
雪又下了起来,很快覆盖了冰面上的所有痕迹,只留下孩子们的笑声在空旷的雪夜里回荡,笑声撞上雪壁,反弹回来,短促、清亮,带着呼出白气的湿润余韵。
她缓缓后退,一步一步,身影最终融进了茫茫风雪之中。
身后,冰层之下,那条被孩子们随意拼凑的光带,在黑暗里自顾自地蜿蜒,不问来路,也不问归途。
又行了数日,雪原到了尽头。
眼前换了一副光景,空气里不再是冰雪的冷冽,而是另一种东西的味道。
干燥,滚烫,带着一股草木被烤到极致的焦香,那香气浓烈、微苦,像烧焦的麦秆混着陈年陶土,吸进肺里,舌尖立刻泛起一层薄薄的、炭火燎过的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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