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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野豆生金（第1页）
午时的日头悬在檐角，岭南地带的空气里特有的潮腻，无论人在哪都是黏糊糊地扯着丝。
小满攥着粗麻汗巾裹住竹筐，深一脚浅一脚踩过晒得发白的田埂，粗布褂子后背洇出深灰云纹，贴在脊梁上凉津津的，那是方才在溪边灌的井水，此刻早蒸成了细盐粒，硌得皮肤发紧。
“三姐！”刚跨进门，就见谷雨撅着屁股趴在灶台边，小拇指抠着灶膛里的炭灰，在碎瓦片上歪歪扭扭画着横道道。
瞧见小满风风火火的模样，小崽子立刻眼睛发亮，举着瓦片邀功：“三姐！‘金丝芽’这回没写错！”
墨团糊了半张脸，连鼻尖都沾着黑灰，倒像刚从煤窑里钻出来的小叫花子。
“错不了错不了！”小满喘着粗气，把竹筐重重往地上一搁，带起的灰尘扑了谷雨一鼻子。
她顾不上这些，兴奋地说：“四时楼的掌柜说五日后要二十斤金丝芽，须得跟我们发的一个模子，根根三寸长，豆瓣儿嫩得能掐出水！”
谷雨的炭条“啪嗒”掉在砖缝里，小脸上的煤灰都跟着抖了抖：“可，可金珠种早没了……剩下的明天不是要和娘去种吗？而且。剩下也才那么几个，也不够啊。”
他忽然想起什么，蹲下身扒拉墙根的青苔，露出半截发黑的豆壳：“你瞧！这颗空壳儿还是我前几天捡的，脐眼儿上的红点跟朱砂点似的。可惜娘昨儿都煮粥了。”
小满盯着那豆壳发怔，想起寒露走的那晚，留给她的金珠种颗颗饱满如妇人耳垂的珍珠，脐眼处红点细如针尖。
“豆子也有血脉。”二姐当时攥着她的手，指甲缝里还沾着发豆芽的豆衣，“金珠种遇水就活，发出来的芽自带甜味，别处寻不着。”
“当务之急是凑豆种。”娘从里屋出来。
她掀开西墙根的老缸，霉味混着陈年酸菜气扑面而来，缸底沉着小半把野豆子：“这是你外祖荒年时藏的豆，你弟前些天摘得就是这个，耐旱耐涝，就是……”
她指尖抚过豆脐，那里有块淡褐色的斑，“发出来的芽带涩味儿，比不上金珠种。”
小满蹲下身，将野豆子摊在掌心，“我去米铺问过，李货郎的陈年黑豆三文一斤，可那豆子空瘪，发出来的芽估计得跟草茎似的。”
她忽然抬头，望向院角那口裂了缝的水缸：“娘，梁家磨坊后的活水沟，不是说有鱼虾粪养着？若用那水发豆，再掺上晨露……”
“晨露？”谷雨蹭地站起来，后脑勺撞在灶台上也不觉得疼，“姐，后山头的蕨菜叶上，每天能接半瓦罐露水呢！”
娘沉默许久，忽然掀起围裙角，擦了擦缸沿的蛛网：“去把东屋梁上的陶瓮搬下来。”
那瓮口封着陈年蜂蜡，揭开时“啵”的一声，露出半瓮去年晒干的绿豆，颗颗绿如翡翠，却是去年二姐偷偷攒下的。
“金珠种可遇不可求，”她往灶膛里添了把干豆秸，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皱纹里都是暖黄，“但人勤能补拙。明早寅时起，咱们去后山林子里收露水，再用活溪水养着，每日翻拣七遍……”
“可二十斤豆子的本钱……”小满声音发涩，目光落在墙缝里塞着的油纸，那是今日卖豆芽的十六文铜钱，叠得方方正正，却抵不上六斤黑豆的价钱。
四时楼给的定钱也才十文......
娘忽然转身，从床头摸出个蓝布帕子，里头裹着枚银簪，簪头刻着朵半开的莲花，是她嫁过来时唯一的首饰，相公给的镯子已经当掉了，这也是最后的首饰了：“晚些时候我去镇上，把这簪子当了。”
她将帕子塞进小满手里，指腹摩挲着她掌心的茧子，“金珠种虽好，可咱们这双手，也能创出金枝玉叶来。”
窗外传来夜枭的啼叫，谷雨趴在缸沿打盹，口水滴在泡发的豆子上。
小满借着豆油灯昏黄的光，细细挑拣豆子，挑出二十颗最饱满的，用红绳系成小串，挂在窗台前。
夜风裹着后山的雾气钻进窗棂，她忽然想起二姐说过的话：“豆子落地就生根，穷人家的日子，也能长出花来。”
四更天，母女三人背着竹篓摸黑上山。
岭南的谷雨时节，山林里雾气似牛奶般浓得化不开，蕨叶上的露珠沉甸甸的，落在粗布围裙上，晕开星星点点的湿痕。
小满攥着棉帕子，轻轻擦拭每片叶子，水珠滚进瓦罐里，发出清越的声响。
远处传来磨坊的水轮声，惊起几只夜鸟，扑棱棱掠过头顶。
回到家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六口大缸早已刷得发亮，底下垫着新收的稻草，铺了三层细麻布。
小满娘将泡发的豆子均匀撒在麻布上，每粒豆子之间留出一指宽的空隙：“透气才能长得旺。”
她往缸里舀了第一瓢活溪水，水里漂着几星水草，隐约能闻到鱼虾的腥气。
小满蹲在缸边，往豆子上洒晨露。水珠落在豆脐上，那抹淡褐的斑忽然像活了过来，竟隐约透出点红意。
她心头一跳，想起二姐的话，忽然伸手按住谷雨要去翻动豆子的手：“别动，让它们先吸饱水汽。就像人喝水，要慢慢咽，才能润到肺管子里。”
日头爬上屋檐时，六口大缸都盖上了青石板。
谷雨趴在缸边，耳朵贴在石板上听动静：“姐，豆子在里头咕咚咕咚喝水呢！”
小满笑了，摸出块硬饼掰成两半，分给弟弟一半：“等它们喝饱了，就该伸胳膊伸腿，窜出金晃晃的芽儿了。”
娘站在院门口，望着远处的山林出神。
晨雾渐渐散去，露出半山腰那眼清泉，她盘算着，等这批豆芽发出来，就去砍些竹子，扎成管，把泉水引到院里来。
金珠种虽没了，可这方水土，总能养出属于他们的金丝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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