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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芽露生光（第1页）

沈家灶屋的烟火气，比往日更浓烈了几分。光线被新搬回来的大小陶罐挤占了大半，空气中弥漫着生豆子微腥的气息、酸笋特有的酵香、新陶土的泥腥味，还有一股淡淡的、令人舌底生津的咸鲜——那是小满刚炒好的长生果嫩芽。

小满小心地夹起一筷子长生果芽，放进娘和谷雨的碗里。芽体雪白粗壮，只用了点粗盐清炒，却自有一股清甜脆嫩，嚼在嘴里，有股粗粝的生命力，只是那点微涩的后味，还需要琢磨。

“好吃！阿姐！”谷雨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眼睛亮晶晶的，含糊不清地喊，“比蕨菜好吃多了！”他今日从学堂带回半块掺了麦麸的窝头，硬要掰碎了喂给鸡窝里的鸡，那是他用算术本上的留白纸，帮同窗抄了三遍《千字文》换来的。

娘细细嚼着，点点头，又微微蹙了下眉：“嫩是嫩，鲜也鲜，就是这后头的涩味……四时楼的贵客嘴巴刁，怕是不喜。”

小满自己也尝了一口，芽体雪白粗壮，只用粗盐清炒，却自有一股清甜脆嫩，娘说的那点微涩在舌尖化开，确实是个瑕疵。她放下筷子：“娘，我想着，是不是咱们催芽太急了？或是这红砂土里的铁屑放多了？回头我再试试别的法子，用晨露多淘洗几遍，或者焯水时加滴油？”

“嗯，你琢磨着。”娘应着，目光转向角落里那几口盖得严严实实的大肚陶瓮，那是刚按阿岩留下的俚人古法封坛的酸笋芽。笋用的是山涧边最嫩的野山笋尖，一层笋一层粗盐，压上洗净的溪石，最后注入煮开放凉的、混了香茅汁的山泉水。要的就是那股子古拙天然的酸冽。“酸笋芽倒是稳当，阿岩的方子错不了。只是这每日二十斤……唉，坛子也占地方。”

“罐子够，”小满想起里正家的善意，心头微暖，“里正伯和婶子厚道，让咱们先用着。”

娘叹了口气，目光扫过角落里堆放的几个破旧陶罐，那是谷雨放学后，吭哧吭哧从后山废窑那边仔细寻回来的，虽残破，洗刷干净了也能盛水。“谷雨那孩子……今日回来，像换了个人。”

话音未落，谷雨已经飞快扒完了碗里的饭，一抹嘴，抱着他那本算术书就坐到了灶膛前的小板凳上。

那里火光跳跃，映着他异常专注的侧脸。他摊开书，又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支险些被李先生摔掉的新毛笔，在粗糙的草纸上，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开始抄写白天落下的功课。墨是新磨的，带着松烟香，少年抿紧嘴唇，眉头微蹙，努力想把每一个字都写得横平竖直。火光跳跃着，将他握笔的身影拉长，投在身后挂满炊具的土墙上。

小满看着弟弟那副前所未有的认真模样，嘴角弯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她走到屋角的水缸旁，那里并排放着两个大木盆，里面铺着薄薄一层饱满的赤玉豆种，晨起的时候用收集的露水淋过，豆粒吸饱了水，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湿润的光泽。她拿起葫芦瓢，再次舀起清凉的泉水，细细地、均匀地洒在豆种上。水滴落在豆粒上，发出细微悦耳的沙沙声。

夜深了。油灯如豆，火苗在灯芯上轻轻摇曳。小满坐在灯下，粗糙的手指拨动着家里那个老旧的算盘珠。珠子碰撞的噼啪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脆。她仔细核对着每一笔：买长生果种的钱、买香茅的钱、赊陶罐的账……算盘珠拨到最后，她停下动作，指尖轻轻拂过仅剩的五枚铜钱，发出微不可闻的叮当轻响。

娘坐在一旁，借着灯光，仔细地筛着新制的火炭菌粉。细密的黑色粉末从筛孔落下，堆在簸箕里，像一层沉默的墨。她筛得专注，却忽然喉咙发痒，低低地咳嗽了几声，背脊微微佝偻起来。

小满立刻停下算盘，起身倒了一碗温水递过去：“娘，喝口水。”

娘接过碗，就着昏暗的灯光喝了几口，压下咳嗽。小满看见母亲鬓角在灯光下愈发显眼的白发，还有那发丝间，白日里在红砂土坡忙碌时沾染的、未曾拂尽的细小砂尘。她心头一酸，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娘，等这批豆芽和酸笋的尾款结了，我去镇上……给您把镯子赎回来。”

娘的手顿了顿，抬起眼，昏黄的灯光在她眼中映出一点温和的笑意。她放下水碗，没有看女儿，却伸手从贴身的衣襟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用旧布仔细裹着的小包。布包打开，里面是几枚被摩挲得发亮的铜钱，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傻女，”娘的声音很轻，带着劳作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镯子是死物。这铜钱，能买二两半盐呢。”她把那几枚铜钱放在小满摊开的账本旁边，挨着那五枚铜钱。叮当一声轻响，像是一个温暖的句点。

窗外，云开大山的轮廓在深蓝的夜幕下沉默着。谷雨早已伏在算术书上睡着了，呼吸均匀，那支新毛笔还紧紧握在手里。灶膛里的余烬泛着暗红，温暖着这间拥挤却坚韧的灶屋。墙角新封的酸笋坛子无声，长生果的嫩芽在陶盆里悄然积蓄着力量。

小满的目光扫过熟睡的弟弟，扫过母亲疲惫却平静的侧脸，最后落回算盘和那几枚小小的、承载着盐粒重量的铜钱上。她轻轻吹熄了油灯，黑暗温柔地笼罩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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