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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咫尺天涯（第1页）

回潭垌乡的山路，从未如此漫长。

夕阳彻底沉入晒金岭巨大的山影之后，暮色四合，将蜿蜒的小径和沉默的三人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灰蓝之中。

阿远满心焦急，笨拙地支撑着小满，目光在她毫无生气的侧脸上逡巡，想说些什么，可“京城”两个字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喉头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安慰？在这样遥不可及的噩耗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终于，在夜色还未彻底吞没山路前，沈家的竹木小院出现在了视线尽头。它稳稳的坐落在开云大山附近，本该是温暖的归巢信号，此刻却只让阿远的心揪得更紧。

他将两人送到院门口。惊蛰勉强对他点了点头，声音嘶哑：“阿远，多谢了，你……回吧。”阿远看着小满，她依旧沉默着，眼神涣散，仿佛根本没意识到已经到家。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那你们……好好的。”他一步三回头，看着惊蛰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看着小满像个游魂般，一言不发地径直穿过小小的院子，推开自己那间小屋的门，走了进去，反手关上了门。那扇薄薄的门板，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

阿远站在院门外，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动静，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最终只能带着满腹的忧虑和无力感，转身没入了村道的黑暗中。

院子里，小满娘和陈伯正等着。看到女儿们回来，小满娘脸上刚绽开的笑容，在看到惊蛰红肿的双眼和小满那失魂落魄、径直回房的背影时，瞬间凝固了。她心头一紧，连忙迎上去：“小满？小满！你这是怎么了？”她追到小满房门口，隔着门板焦急地问。

门内传来小满毫无起伏、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的声音：“娘，我有点累，先休息了。”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水般的疲惫。

这时，阿远也跟了进来，站在院中，看着紧闭的房门，又看看惊蛰，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对着陈伯和小满娘匆匆抱了抱拳，低声道：“伯、婶，我先回了。”便转身离开了。

惊蛰眼圈依旧红得厉害，她放下背篓，没有回答母亲焦急的追问，默默走到堂屋。陈伯怀里抱着女女，正咿咿呀呀地挥着小手。惊蛰从陈伯怀里接过女儿，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要从这小小的、温软的身体里汲取一丝支撑。她坐在堂屋那张老旧的条凳上，低着头，下巴抵着女儿的襁褓，依旧一言不发。

小满娘和陈伯面面相觑，心急如焚。陈伯将烟袋锅子在鞋底磕了磕，也坐了下来，沉声道：“惊蛰，到底怎么了？一家人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天塌下来，也得有个响动！是不是在城里被人欺负了？”

谷雨在书房里听到了动静，原本满心欢喜地以为能拿到新书纸，像只小鹿般雀跃地跑到堂屋门口。然而，他刚探出头，就看到大姐抱着女女无声垂泪，娘和阿爷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焦急，三姐的房门紧闭。所有期待和兴奋瞬间冻结在脸上。他小小的身影僵在门框后，懂事地没有进去打扰，只是那双明亮的眼睛里，也染上了不安和困惑。他知道，一定是发生了非常、非常不好的事情，才会让总是坚韧的大姐和二姐变成这样。

小满娘坐到惊蛰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声音带着颤抖：“惊蛰，你告诉娘，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是不是小满她……”

惊蛰抬起头，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看着母亲焦急担忧的脸，嘴唇哆嗦着，那个沉重的消息像巨石一样堵在胸口。她艰难地、一字一顿地挤出声音，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在割：“……二妹……”

“寒露？！”小满娘的心猛地一沉，不好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寒露她怎么了？她出事了？！”

惊蛰的泪水流得更凶了，她几乎是拼尽全力才说出后面的话：“她……她被主家……带去……带去京城了……”

“带去……京城？！”小满娘如遭雷击，整个人瞬间僵住了，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她握着惊蛰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女儿的皮肉里，却又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京城？那是什么地方？远在天边！她的女儿……被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

陈伯猛地低下头，花白的头发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颤抖。他用力吸了一口早已熄灭的烟袋，辛辣的空气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浑浊的老眼里瞬间也蒙上了一层水光。他该说什么？他能说什么？安慰？保证？在“京城”这两个字面前，他一个一辈子没走出过岭南大山的乡下老汉，只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无力感和心痛让他坐立难安。他猛地站起身，脚步有些踉跄，哑声道：“我……我去看看灶上……”几乎是逃也似的，把堂屋这令人窒息的空间留给了二人。

谷雨靠在门框后，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他听清了“二姐”和“京城”。虽然不太明白具体意味着什么，但那沉重的绝望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他脸上的惊喜彻底消失，默默地转过身，悄无声息地退回了自己的房子，轻轻关上了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把脸深深埋进了膝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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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女女咿咿呀呀的、懵懂的声音在回荡。油灯的火焰不安地跳跃着，将墙上的人影拉得长长的，扭曲着。

小满娘呆呆地坐在那里，像一尊瞬间失去了生气的泥塑。过了许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凝固了，她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惊蛰的手，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浓重的夜色。她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声音轻飘飘的，没有任何温度：“屋里有晚食……热在锅里……叫小满……出来吃些……我……我出去一会……一会就回……”她甚至没有看惊蛰一眼，脚步虚浮地走向院门。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又轻轻合上。小满娘那瘦削、微微佝偻的背影，慢慢融入了门外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影子，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茫然和无助。

惊蛰抱着女儿，看着母亲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泪水无声地再次滑落，滴在女女懵懂的小脸上。堂屋里，只剩下她和女儿，以及那盏在绝望中摇曳的孤灯。

小满的房间里。

她没有点灯。

黑暗中，她直挺挺地躺在自己那张铺着草席的硬板床上，眼睛睁得很大，空洞地望着有些发黑的茅草屋顶。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和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但她感觉不到热，也感觉不到冷，整个人像是被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深潭里。

脑子里一片混沌的空白，又像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刺。吴伯的话反复在耳边轰鸣：“带去京城了……”“京城那么远……”“再也走不到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心脏最深处。

她需要安静。她拼命地想要安静下来，想要思考。可是“京城”两个字像一个巨大的、无法逾越的黑色漩涡，吞噬掉她所有的思绪和力气。那么远……远到什么地步？她只在里正家那本破旧的地志上模糊地看到过“长安”的名字，旁边画着一条弯弯曲曲、长得看不到尽头的线。去一次要多久？听人说，骑马日夜兼程也要两三个月？坐牛车？坐船？走山路？半年？一年？甚至更久？路上会遇到什么？强盗？疾病？官府盘查？她一个乡下丫头，怎么去？就算去了，京城那么大，人海茫茫，她又去哪里找二姐？那个买走二姐的主家，又是何等的高门大户？

希望……她一直紧握着的希望，那拼命磨豆腐、想方设法赚钱、和四时楼谈成生意的喜悦……此刻像被狂风卷走的沙堡，瞬间崩塌得无影无踪。

她以为只要攒够了钱，就能在春节前把二姐赎回来，姐妹团聚。可现在，二姐在京城。赎身的钱？恐怕连去京城的路费都凑不够！更别说在京城那种地方，赎一个被官家带走的奴婢，要花的钱恐怕是个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彻底淹没。她感觉自己正在不断下沉，沉入一个没有光、没有声音、也没有尽头的深渊。喉咙里堵得发慌，胸口憋闷得快要炸开，她想哭，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和那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冰冷和黑暗。

窗外，夏夜的虫鸣不知疲倦地叫着，更衬得屋内死寂一片。那装着四时楼美食的荷叶包，那套萧翊强塞的精美文具，此刻都静静地躺在黑暗的角落里，失去了所有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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