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退去已逾七日,昔日被黄浊泥浆吞噬的田野终于重见天日。但淤泥虽退,留下的却是一片狼藉与蒸腾的湿热。
夏至将近,良德的天气愈发像一个巨大的蒸笼,闷热潮湿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呼吸都带着粘腻感。
阳光炙烤着饱含水分的土地,蒸腾起一层若有似无的、带着腐烂气息的白气。正如古书所载:“大水之后,疾疫兴行”——这湿热污浊的环境,正是疫病滋生的温床。
此刻,田野间,村民们正埋头苦干。在小满和谷雨根据《齐民要术》整理出的法子指导下,大家正有条不紊地清理田垄、翻晒被水泡得板结的土壤、撒上从灶膛里掏出来的草木灰以消毒增肥。
被洪水泡死的秧苗根茎被小心地挖出、集中堆放,准备晒干后焚烧。活着的禾苗,芋头等则需扶正、培土,等待恢复生机。虽然人人脸上都带着疲惫和忧虑,但动作间却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韧劲。
里正卷着裤腿,赤脚踩在泥泞里,指挥着众人。他身边站着学堂的李先生,这位向来长衫整洁的读书人,此刻也高高地卷起了裤脚和袖子,布鞋和裤腿上沾满了黄泥。
他看着不远处正蹲在地头,仔细给一株蔫了的稻苗根部撒草木灰的谷雨,眼中满是欣慰。这孩子不仅聪慧,更难得的是这份肯吃苦、爱钻研的劲儿,童子科……希望很大啊!只是……李先生的眉头微微蹙起,他拉着陈里正走到田埂边稍远些的地方,压低声音,忧心忡忡地嘀咕起来:“里正兄,谷雨这孩子,是个读书种子,童子科有望。只是……这身份文书,还有那保结……恐怕……”
谷雨和小满抬头看到李先生和陈里正凑在一起低语,脸上都带着凝重,心中虽有疑惑,但田间事忙,也顾不得多问。小满惦记着自家山坡上的豆地,见这边的田地处理已大致有了章程,便向陈里正招呼道:“里正伯,这边差不多了,我和谷雨得上山看看豆地去。”
陈里正闻言,连忙从与李先生的私语中抽身,对小满点头:“去吧去吧,你们家那金珠豆要紧。对了,那五户跟着种金珠豆的,今儿一早也上山去你们家坡地那边了,方法你娘应该都教给他们了,他们估计现在都在自家的坡地上了。”
“嗯,多谢里正伯!”小满应着,拉着谷雨就要走。
“等等,”陈里正又叫住她,脸上神色认真了些,“忙完豆地的事,赶紧回家一趟。有要事跟你娘商量。”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李先生,暗示这“要事”与谷雨相关。
小满和谷雨对视一眼,心下了然,多半是童子科的事情。两人点点头:“晓得了,里正伯,李先生,我们忙完就回。”
告别了田间众人,姐弟俩踩着还有些湿滑的山路,往自家山坡地走去。
小满娘早已在坡地上忙碌。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裤,裤脚高高挽起,露出晒成小麦色、沾着泥点的小腿。头上包着一块旧蓝布头巾,额角汗津津的,几缕碎发贴在脸颊。看到两个孩子上来,她直起腰,脸上露出一个带着疲惫却安心的笑容,用袖子擦了擦汗:“来了?快来看看,黑豆没事,老天保佑!”
小满快步走到自家那片宝贵的黑豆地旁。果然,虽然暴雨凶猛,但之前依着《齐民要术》里“区田法”改良做的排水沟渠发挥了作用,豆株虽有倒伏,但根系无损,大部分只是枝叶沾了泥浆,精神头尚可。
小满娘正忙着将那些被风雨刮倒、用来防野兽,偷盗和标识边界的带刺灌木(花刺)扶正加固。
“娘,辛苦您了!”小满松了口气,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她目光扫过旁边,发现那个汇集山泉水的小水坑,似乎被雨水冲刷得扩大了一圈,水质清澈见底,正好可以用来浇灌。
“没事就好,快来搭把手,把金珠豆种了。”小满娘招呼着。
金珠豆是陇右的珍贵品种,不耐本地湿热,更怕涝。这是二姐走之前留下来,也是当初家人的希望。
接下来姐弟俩和娘按照《齐民要术》中“种豆宜燥湿得所”和“区种法”的精髓来操作。选择的是山坡上向阳、排水极好的沙壤地块。
这块地还是阿岩那时候选的,说什么这是‘金砂坡’。“红砂土掺了云开大山的铁砂,最宜豆科。”他还说,“百年前这里出过‘豆王’,一株结荚三百颗。”小满回忆起那日救阿岩的场景,嘴角不自觉的微微上扬。
她们先用锄头仔细深翻土地,将土块敲碎、耙平,确保疏松透气。然后沿着等高线,每隔约一尺(唐代一尺约30厘米)挖一个浅穴(区),深约两寸。每个穴底撒上一小把草木灰和少量腐熟的鸡粪做底肥,与穴内土壤混合均匀——这是为了增加地力,同时草木灰也能防虫、调节土壤酸碱性。
小满娘小心地拿出用油纸包裹严实的金珠豆种。那豆粒饱满圆润,带着特有的淡金色光泽,豆脐处还有一条淡淡的红线,好像要消失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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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仔细数着,在每个浅穴里放入三颗豆种——遵循“豆生布叶,锄之不过再”的经验,确保疏密得当。放好豆种后,覆盖上约一寸厚的细碎干土,用手轻轻压实,避免种子悬空或覆土过厚影响出苗。最后,再用晒干的茅草薄薄地覆盖在播种区域上——这是为了保墒(保持土壤水分)、防止暴雨冲刷和烈日暴晒伤苗。
三人配合默契,小满娘挖穴施肥,谷雨放种盖土,小满覆草整理。汗水浸湿了他们的衣衫,泥土沾满了手脚,但看着这片寄托着全家希望、被精心伺候的坡地,心中充满了踏实感。
种完金珠豆,日头已经偏西。小满撒下阿岩留下来的驱虫药,就顺着路下山。
经过自家那片长生果(花生)地。大水冲刷后,这里损失惨重,近半的苗都蔫黄倒伏了。但令人欣慰的是,另一半植株虽然也显得无精打采,叶片却还保持着绿意,根茎处似乎有了些抓地的迹象。
这正是运用了《齐民要术》里“救伤苗”的法子:及时排净积水后,小心地松动植株根部板结的土壤,让根系透气;剪除被水泡烂的枝叶,减少养分消耗;再追施一些稀薄的草木灰水,增强抗逆力。虽然最终收成必然大减,但能抢救回一半,已是万幸。
夕阳的金辉洒满山野,给层叠的梯田、忙碌归家的农人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边。远处村落里,炊烟袅袅升起,与暮霭交融在一起。
鸡鸣狗吠声隐约可闻,空气中飘散着草木燃烧和饭菜的混合香气,是劫后乡村特有的、带着烟火气的宁静。
三人踏着夕阳的余晖回到家。推开院门,便听见女女在堂屋里咿咿呀呀学语的声音,还有惊蛰温柔哄逗的轻语。
灶屋里飘出米粥和咸菜的清香。院子里,几只鸡鸭正悠闲地踱步觅食,发出满足的咕咕声。陈伯坐在堂屋门口的小凳上,吧嗒着旱烟,看到三人平安归来,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回来啦?累坏了吧?快洗洗手,饭快好了。”惊蛰抱着女女迎出来,小丫头看到外婆、小姨和舅舅,兴奋地挥舞着小手,含糊不清地喊着“婆…豆豆…”。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景象冲淡了白日的辛劳。小满放下农具,习惯性地跑到屋角那片她用破瓦盆精心培育的丹枝(荔枝)种子旁。前些日子埋下的种子一直毫无动静,她几乎要放弃了。然而此刻,她惊喜地发现,湿润的泥土里,竟拱出了几点极其幼嫩、带着翡翠般鲜绿光泽的小芽尖!那新生的绿意,柔弱却充满倔强的生命力,在暮色中格外醒目,像黑暗中点亮的一小簇希望之火,无声地映入了小满的眼帘。她的心,也随之轻轻一动。
晚饭的温馨尚未散去,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却已悄然降临。
村东头的王阿婆,傍晚时开始觉得浑身发冷,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疼,头也昏沉沉的。她只当是白天在湿地里劳作累着了,早早睡下。然而到了后半夜,那冷意非但没退,反而越来越重,裹着厚被子也止不住地打寒战,紧接着又发起高热来,嘴唇干裂,神志也有些迷糊。她儿子急得团团转,想去找郎中,可深更半夜,山路难行……
与此同时,村口那洼因大水形成、尚未完全干涸的浑浊积水旁,成群的苍蝇嗡嗡盘旋着,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腐气味。白天在田里劳作归来的几个汉子,此刻也觉得有些莫名的乏力,嗓子眼发干发痒,只道是天气太热,灌了几瓢凉水便倒头睡去,并未深想。
田野间,那股蒸腾的、混杂着淤泥腐败与草木灰气息的湿热空气中,似乎隐隐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令人心头微悸的滞涩感。这夏至将近的湿热良德,在短暂的喘息之后,疫病的阴影,正如同暮色般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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