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的秋雨,来得又急又猛。
像是要把积蓄了整个夏天的沉闷与燥热,都在这九月末的日子里,一股脑地倾泻干净。雨水不是滴落,而是成片地、连绵不绝地从铅灰色的天幕上砸下来,砸在白银市纺织厂家属院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不过下午五点多钟,天色已经沉暗得如同深夜,唯有院子里那根孤零零的电线杆顶端,一盏锈迹斑斑的路灯,勉强在厚重的雨幕中晕开一团昏黄的光晕。那光跌进地面的积水洼里,被无数落下的雨滴撞击着、撕扯着,破碎成一片晃动不止的、凄迷的斑驳。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潮湿煤烟味,这是北方工业小城秋冬时节特有的气息,粘稠地附着在鼻腔深处,带着些许呛人的颗粒感。三号楼二单元的楼道口,张贴了好几年的“计划生育好,政府帮养老”的标语,红色的字迹早已在风吹日晒中褪成了惨淡的粉白色,边角卷曲,诉说着岁月的侵蚀。水泥台阶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边缘布满了滑腻的青苔,一脚踩上去,得格外小心才能稳住身形。
张敏就是在这样的雨势里,撑着那把半旧的黑布伞,小跑着冲进了单元门洞。
她身上那件崭新的、在百货商店橱窗里犹豫了许久才下决心买的红色连衣裙,下摆已然溅上了不少深色的泥点,像雪白宣纸上不小心滴落的墨渍,有些刺眼。她收了伞,靠在墙边用力甩了甩伞面上的雨水,又下意识地低头掸了掸裙摆,眉头微微蹙起,带着点对新衣物的心疼。楼道里比外面更暗,只有高处一扇积满灰尘的气窗透进些许微光,勾勒出她年轻而匀称的身影。她轻轻喘了口气,嘴里无意识地哼着最近广播里反复播放、几乎人人都会哼唱一两句的《黄土高坡》的调子,只是声音很轻,被门外哗啦啦的雨声盖过了大半。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
高跟鞋踩在潮湿的水泥台阶上,发出“笃、笃”的声响,但这声响一离开脚底,就被无处不在的雨声吞噬、淹没,传不出多远便消散在寂静的楼道里。这寂静,带着一种被雨水浸泡后的、沉甸甸的质感。
一楼,二楼。
走到三楼家门口,她从随身挎着的、同样半旧的黑皮包里摸索着钥匙。皮包的搭扣有些松了,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楼道里的感应灯大概是坏了,任凭她跺了两次脚,也只是闪烁了两下,便又顽固地熄灭,留下一片更深的昏暗。她不得不凑近些,借着门缝里可能透出的、或者是对面邻居家可能传来的微弱光线,仔细分辨着钥匙串上那一大串叮当作响的金属里,属于家门的那一把。
就在这时,身后,或者说,是楼梯拐角的下方,传来一丝极轻微的、几乎要被雨声完全掩盖的“沙沙”声。
不像老鼠跑过,也不像风吹动废纸。那声音,更像是一只脚,小心翼翼地、带着某种迟疑和试探,踩在潮湿、甚至积了薄薄一层水膜的水泥台阶上,所发出的那种摩擦声。
张敏哼歌的声音戛然而止。
摸索钥匙的动作也顿住了。
她猛地回过头,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
视线所及,只有空荡荡的、向上和向下延伸的楼梯。雨水顺着生锈的铁质扶手,不断地往下流淌,在拐角平台处汇聚成一小滩,又缓慢地流向下一级台阶。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二楼的感应灯似乎是好的,透上来一点模糊的光晕,但也仅仅照亮了那一小片区域,再往下,便是吞噬一切的黑暗。
“听错了……雨声太大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独自居住的年轻女性,在这种天气、这种环境里,总是容易自己吓自己。前几天厂里姐妹间传阅的那本《啄木鸟》杂志上,好像就登过一个什么惊悚故事……她摇摇头,甩开那些不着边际的联想,唇边牵起一个自嘲的、带着点无奈的弧度。真是自己吓自己。
她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钥匙串上,指尖触碰到那把熟悉的、冰凉的黄铜钥匙。捏住,抽出,对准锁孔插了进去。金属与金属碰撞,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就在钥匙齿纹与锁芯内的弹子即将咬合,她手腕准备用力的那个瞬间——
一片阴影,毫无征兆地、如同鬼魅般从她侧后方的视觉盲区笼罩下来!
那阴影来得太快,太突兀,完全超出了她神经反应的速度。她甚至没能完全转过头,眼角余光只瞥见一抹模糊的、深色的轮廓,以及,那轮廓顶端,似乎是一片伞沿?黑色的伞沿,挡住了她所有可能瞥见来者面容的角度。
与此同时,一股陌生的、带着点劣质烟草燃烧后留下的、辛辣而沉闷的气味,猛地窜入她的鼻腔,强势地盖过了楼道里原本的煤烟和潮湿气味。
惊愕和恐惧如同冰水,瞬间从头顶浇灌至脚底。她喉咙肌肉紧缩,想要尖叫,声音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连一丝气流都无法挤出。握着钥匙的手僵在半空,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想要向后挥舞、推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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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黑暗,伴随着那股令人作呕的烟草味,彻底吞噬了她最后一点模糊的视觉和清醒的意识。
在她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或许有极其短暂的一瞬,她眼角的余光,曾扫过楼梯转角处,那个不起眼的、散发着馊味的绿色铁皮垃圾桶。垃圾桶旁边,似乎扔着一个皱巴巴的、印着模糊字迹的透明塑料袋,像是附近五金店里常用的那种,装些小零件。但这一切,都太快了,快得如同幻觉,瞬间被无边的黑暗淹没。
只有那把半旧的黑伞,孤零零地倒在门口的积水里,伞面朝下,承接住不断从上方滴落的、冰冷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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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太干净了,”赵长河蹲在客厅中央,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压抑的凝重,“干净得反常。”
他身上那件深蓝色的警用雨衣还在不断往下滴着水珠,在地板上那层薄薄的、似乎被特意擦拭过的灰尘上,聚集成一小滩一小滩不规则的水渍。他二十八岁,但因为眉骨高耸,眉头又习惯性地紧锁着,使得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成几分,眼神里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和锐利。
跟在他身后的徒弟小刘,还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干警,脸上还带着点未曾完全褪去的稚气和朝气,此刻却屏着呼吸,脸色有些发白,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脚步,生怕自己的皮鞋底破坏了什么可能存在的、微乎其微的痕迹。
这里是张敏的家,纺织厂分配给职工的两室一厅老房子。家具简陋得几乎一眼就能看全,一张掉了漆的木制餐桌,几把椅子,一个半旧的五斗橱,墙上挂着一本印着“奖”字的日历,翻到九月二十七日那一页。最显眼的,是客厅正面墙上贴着的一张奖状,红底黑字,清晰地印着“授予:张敏同志,一九八七年度先进生产工作者”,落款是白银市纺织厂。奖状被擦拭得很干净,玻璃框一尘不染,显示着主人对它的珍视。奖状上的名字,此刻却以一种无比残酷的方式,与这个她曾经生活、呼吸的空间彻底割裂开来。
客厅的地板,大部分区域都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洁净”,像是被人用湿拖把反复擦拭过,连通常家具角落会积存的絮状灰尘都很难找到。唯有靠近沙发底部、光线难以直接照射到的阴影里,残留着几滴已经干涸、颜色变得暗红、并且明显被水渍稀释晕染开的血迹。那血迹很小,很不显眼,若非刑侦人员专业的、地毯式的搜索,极有可能被忽略过去。
“凶手有备而来,懂清理痕迹。”赵长河补充道,他伸出戴着白色棉布手套的右手,手指虚悬在那几滴血迹上方,没有直接触碰,“而且,心理素质很好。在这种环境下,还能有条不紊地处理现场。”
他的目光继而投向卧室的方向。
卧室里的景象,比客厅更加令人心悸,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感。
衣柜的两扇门都大敞着,里面的衣物像是被一只狂暴的手胡乱翻动过,扯出来的衬衣、裤子、毛衣凌乱地堆在柜门前的地板上,形成一座小小的、色彩杂乱的“山包”。然而,与这片狼藉形成鲜明到刺眼反差的,是蜷缩在衣柜最深处、那个狭小黑暗空间里的遗体,以及,被叠放得整整齐齐、方方正正,摆放在一旁床头柜上的那件——鲜艳的红色连衣裙。
连衣裙是崭新的,折叠的手法甚至带着一种刻板的、一丝不苟的工整,领口、袖口、裙摆的线条都被精心地对齐,仿佛那不是一件刚从受害者身上剥下的衣物,而是百货商店柜台里等待售卖的崭新商品。它就那样安静地放在那里,红色的布料在昏暗的房间里,散发出一种不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静谧光泽。
“赵哥,”小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蹲在卧室的窗台边,那里因为雨水偶尔飘入,有些潮湿。他手里拿着强光手电,光束聚焦在窗台内侧一个不起眼的、积满灰尘的角落里。他用镊子,极其小心地,从缝隙中夹起一个细小的、泛着金属冷光的物体。“你看这个。”
那是一枚螺丝。
十字槽口的螺丝,但长度比常见的家用螺丝要明显长出一截,螺纹清晰,材质看起来是优质的碳钢,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泛着沉黯而结实的光泽。
“仔细看,表面有细微的划痕,不像是全新的,像是被使用过,或者用工具拧动过多次。”小刘仔细观察着,一边说,一边将螺丝小心翼翼地放入透明的证物袋中,并在标签上写下发现位置和时间,“我问过初步查看的同事,这家的家具,包括门窗,都没有使用这种规格螺丝的地方。这螺丝……不像是这家的,更像是从外面带来的,五金店里卖的那种。”
赵长河接过证物袋,并没有立刻仔细端详,他的目光,依旧胶着在那叠放整齐的红色连衣裙上。那抹红色,像一团凝固的火焰,又像是一滩无法干涸的血,灼烧着他的视网膜。他走到床头柜前,伸出戴着手套的指尖,极轻地、几乎是悬浮地划过那冰凉的、细腻的化纤布料。那触感明明是柔软的,却带着一股穿透手套、直抵骨髓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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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手为什么要特地把衣服叠好?”他像是在问身边的小刘,又更像是在向这令人费解的现场发出诘问,声音低沉而充满困惑,“他把现场清理得这么干净,试图抹去一切痕迹,却唯独留下这件叠好的红衣,摆在这么显眼的位置……这是一种仪式?是对我们警方的公然挑衅?还是说,凶手本人,对于‘红色’,或者对于‘整理’,有着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偏执的特殊癖好?”
他微微俯身,凑近那敞开的衣柜门口,鼻翼不易察觉地翕动了两下。在衣柜内部封闭空间里弥漫的、属于木材、陈旧衣物和淡淡樟脑丸的气味之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微弱的、异样的气味。那气味很淡,几乎被其他味道掩盖,但它确实存在——一丝类似煤油,或者某种五金店常用作清洁剂、润滑剂的矿物油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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