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接过册子,一页页地看。预算做得详尽,连驿站的损耗都算在内,可见是用了心的。“先生费心了。”他合上册子,目光直视着张居正,“只是,国库能支撑吗?江南的商税,还能再多征些吗?”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张居正愣了愣,随即道:“江南商税已在清查,赵侍郎说年底能再增二十万两。至于国库,臣打算从内承运库暂借五万两,开春后再从盐税里补上。”
“内承运库?”朱翊钧挑眉,“冯伴伴怕是会心疼吧。”
张居正的嘴角牵了牵:“为国筹谋,冯公公想必不会反对。”
朱翊钧笑了。他知道,张居正这是在试探。内承运库是冯保掌管的,动那里的银子,等于在冯保的地盘上动土。张居正想看看,他是否支持这种“制衡”。
“先生说了算。”朱翊钧的语气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只要是为了边防,为了百姓,朕都准。”
张居正躬身行礼,额角的白发在烛火下格外显眼。“臣谢陛下信任。”
看着张居正离去的背影,朱翊钧拿起那本《考成法细则》,指尖在“严惩”二字上重重一戳。这两个字写得极用力,纸页都被戳出了个浅痕。
信任?他当然信任张居正的能力,却不再信任他的“公正”。就像他知道考成法能提高效率,却也清楚它会成为张居正打压异己的工具;就像他支持增拨边防粮,却也明白这其中难免有门生故吏的克扣。
这就是帝王的无奈——你明知手里的刀有缺口,却不得不继续用它,因为暂时没有更好的选择。
“骆思恭那边,有什么新消息?”朱翊钧问小李子。
“回陛下,骆指挥说,最近有几个御史在偷偷串联,好像想弹劾张首辅的考成法太严苛,逼死了好几个地方官。”小李子压低声音,“还说……还说想请陛下出面,制衡一下张首辅的权力。”
朱翊钧的眼神冷了下来:“让骆思恭盯紧这些御史,看看是谁在背后撺掇。”
不用问也知道,十有八九是冯保。这个老太监,从来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打压张居正的机会。他以为自己是渔翁,却不知在朱翊钧眼里,他和张居正都只是棋盘上的棋子。
“是。”小李子应声退下。
文华殿里只剩下朱翊钧一人,殿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呜呜的风声像野兽的低吼。他走到案前,铺开一张宣纸,提笔写下“忍”字。笔画刚劲,墨色饱满,像块沉甸甸的石头。
他想起张居正教他写这个字时说的话:“陛下,忍不是懦弱,是积蓄力量。当年太祖爷在皇觉寺为僧,不也是忍过来的吗?”
那时他似懂非懂,现在却深有体会。忍不是不动,是在动之前,把每一步都想清楚;忍不是忘记,是把所有的不满和计划,都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朱翊钧放下笔,再次走到窗前。风雪中,内阁值房的灯还亮着,昏黄的光晕透过窗纸,像只不眠的眼睛。他知道,张居正此刻或许也在灯下看着他的名字,揣摩着这位少年天子的心思。
这场无声的较量,谁也没有后退的余地。
“慢慢来。”朱翊钧对着窗外的风雪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承诺,“等朕的翅膀硬了,等这把刀磨得足够锋利,再让你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大明律。”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案上那本《大明会典》的残页上,“海禁”二字的焦痕在烛火下泛着暗红的光,仿佛在无声地呐喊。不仅仅是海禁,还有军户、商税、吏治……那些被蛀空的规矩,那些被践踏的律法,总有一天,他要亲手把它们一一扶正。
风雪渐渐小了,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朱翊钧打开窗户,凛冽的空气灌进来,带着雪后特有的清新。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肺腑发疼,却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
那把未出鞘的刀,还在鞘中沉睡。但他知道,它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足以撼动天下的时机。而他,会耐心地等待,像潜龙在渊,默默积蓄力量,直到可以一飞冲天的那一天。
朱翊钧转身,拿起案上的《考成法细则》,认真地看了起来。阳光透过云层,照在他年轻的脸上,映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坚定。
未出鞘的刀,才最令人敬畏。而他,正握着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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