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鎏金铜鹤香炉里,龙涎香正燃到中段,烟气在御案上空凝成一道笔直的白柱,将张居正那本奏疏罩得若隐若现。朱翊钧的指尖悬在“三千”二字上方,迟迟没有落下。桑皮纸被这力道压出浅浅的褶皱,墨迹却依旧锐利,像极了张先生平日里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睛。
“万岁爷,这字墨都快被您盯出洞了。”小李子捧着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茶盏在御案边缘轻轻一磕,青瓷相击的脆响惊得香柱抖了抖,“张阁老的奏疏,哪次不是反复斟酌过的?”
朱翊钧没接茶盏,反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蓝布封皮的册子。册子边角磨损得厉害,封面上“练兵实纪”四个字是戚继光亲笔题写,笔锋如枪,透着股沙场的凛冽气。他哗哗翻到“车营篇”,指着其中一行朱笔批注:“蓟镇多山地,车营需五千人方能成阵,少则易破。”
墨迹是去年戚继光进京时留的,那时老将军刚从辽东打了胜仗,铠甲上的血渍还没擦净,就趴在御案上批注这本书。朱翊钧记得清清楚楚,戚继光指着地图上的燕山山脉说:“陛下您看,这蓟镇的关隘就像串珠子,每颗珠子都得五千人守着,少一个都可能被蒙古人扯断。”
御案上的奏疏突然显得格外刺眼。张居正写得明明白白:“蓟镇现有兵额两万,增练三千足矣。”后面还附着户部的核算——五千人半年饷银需七万两,火器五十门需三万两,国库只能支应五万两,多一文都拿不出。
“国库真的这么紧?”朱翊钧捏着册子的指节泛白。他记得上个月山东刚缴了三万两新增税银,江南的秋税也比往年多了五成,怎么到了练兵这里,就突然捉襟见肘了?
小李子缩了缩脖子,不敢接话。他早上给冯保送点心时,听见内库的太监说,张阁老昨天让人从太仆寺调了五万两银子,说是“修缮河道急用”。那时他还纳闷,北方大旱,哪来的河道要修?
香柱“啪”地爆出个火星,落在奏疏的“火器五十门”上。朱翊钧突然想起三年前的庚戌之变,蒙古人就是趁着蓟镇换防的空档,用三十门土炮轰开了古北口。那时戚继光还在浙江抗倭,蓟镇的士兵拿着生锈的刀枪,连像样的火器都凑不齐,死的死,逃的逃,京郊的百姓被掠走了上千。
“五十门火器,够干什么的?”他把《练兵实纪》往御案上一拍,书页里夹着的一张小像掉了出来——那是戚继光在蓟镇演武场的画像,老将军身披明光铠,身后是五千士兵列成的鸳鸯阵,刀枪如林,杀气腾腾。
小李子慌忙捡起小像,见画中士兵的铠甲上都刻着“蓟镇左营”的字样,忍不住道:“万岁爷,要不……您跟张阁老再说说?就提提戚将军那本《练兵实纪》?”
朱翊钧望着画像上戚继光花白的鬓角,突然觉得喉咙发紧。老将军今年已经五十八岁了,在辽东的风霜里熬得背都驼了,却还在奏报里说“愿再守蓟镇十年”。可现在,连给他配齐五千兵的名额都做不到。
“传旨,让骆思恭去趟蓟镇。”他重新拿起张居正的奏疏,在“三千”旁边用朱笔圈了个小圈,“不用多说,看看戚继光接旨后的动静,速报回来。”
小李子刚要应声,却见冯保捧着个紫檀木匣子走进来,匣子上的铜锁擦得锃亮。“万岁爷,这是张阁老让人送来的,说是蓟镇的军户名册。”冯保的声音压得很低,眼角的皱纹里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还说,若陛下觉得三千人不够,可从京营调两千补充,只是……京营的兵您也知道。”
朱翊钧打开木匣,里面的名册纸页发黄,记载着蓟镇各卫的军户姓名。他随手翻开一页,“张三,蓟镇右营,去年逃兵,至今未归”“李四,家丁,月饷三两,实发一两五”的字样密密麻麻,看得人心里发沉。
京营的兵他更清楚——都是勋贵子弟混日子的地方,骑马能摔断腿,射箭能射到自己人,调去蓟镇,怕不是帮衬,是添乱。
“知道了。”他合上木匣,声音冷得像冰,“让张阁老放心,朕准了他的奏疏。”
冯保看着陛下脸上掠过的寒意,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君臣之间的心思,就像蓟镇的迷雾,看着清,实则深不见底。他躬身退下时,听见御案后传来翻书的声音,一页页,像是在撕扯什么。
三日后,蓟镇的演武场正被一场秋雨笼罩。戚继光披着蓑衣,手里捏着那道明黄色的圣旨,雨水顺着他花白的胡须往下淌,在胸前的铠甲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戚将军,接旨吧。”传旨太监站在廊下,声音被风吹得发飘,“陛下准了张阁老的奏疏,三千名额,五十门火器,五万两银子,够体面了。”
戚继光没动。他望着演武场里操练的士兵,那些人穿着打补丁的棉甲,手里的长枪锈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跑起步来歪歪扭扭,像一群没头的苍蝇。这就是蓟镇的兵,两万在册,能战的不足八千,还得分守十二个关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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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面?”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里裹着雨水,听着格外苍凉,“咱家镇守蓟镇五年,大小仗打了二十七场,死了三千弟兄,换来的体面,就是这三千老弱?”
传旨太监的脸白了:“将军慎言!这可是陛下的旨意!”
“陛下还小,不懂这些。”戚继光把圣旨往怀里一揣,转身走向演武场。雨水打湿的圣旨贴在他心口,烫得像团火。他知道这不是陛下的意思——去年陛下还在文华殿跟他讨论鸳鸯阵,说“五千人太少,得再添两千”,怎么可能突然变了卦?
“点兵!”他站在场中央,声音穿透雨幕,惊得那些操练的士兵都停了下来,“凡年纪过四十,箭射不中靶心,枪举不起三个时辰的,出列!”
士兵们面面相觑,最后稀稀拉拉走出两千多人。他们大多佝偻着背,有的还拄着拐杖,哪里像士兵,倒像些等着领救济的灾民。
戚继光看着这些人,眼眶突然有些发热。他想起刚到蓟镇时,这些人里还有不少年轻力壮的,可三年没发齐过饷银,兵器坏了没人修,打了胜仗也没赏赐,磨得连最后一点血性都没了。
“就你们了。”他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疲惫,“从今天起,编入新营,每月饷银一两五钱,按人头发,谁也不准克扣。”
士兵们愣了愣,随即爆发出一阵稀稀拉拉的欢呼。有人抹着脸上的雨水,不知是哭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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