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将吴家老宅深深浸染。最后一抹金红的余晖恋恋不舍地滑过高高的马头墙檐,在青灰色的水磨方砖地上投下长长的、斜斜的影子,最终彻底融入了渐浓的靛蓝。空气里浮动着白日阳光晒暖的草木气息,混合着厨房飘来的、令人垂涎的饭菜香——笋干烧肉的醇厚、清蒸鳜鱼的鲜甜,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糖醋小排的酸甜,丝丝缕缕,勾得人腹中馋虫蠢动。
厅堂里灯火通明,我和闷油瓶、梨簇,还有二叔,刚从外面查完账回来,身上还带着点杭州城里特有的、喧嚣过后的微尘与疲惫气息。奶奶端坐在那张油光水滑的红木八仙桌主位,手里捏着个小小的紫砂壶,慢悠悠地啜饮着,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在我们几个脸上来回扫视,尤其在那绷得像根弦的梨簇身上多停留了几秒。那小子站在角落阴影里,背脊挺得笔直,薄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眼睫低垂着,盯着自己沾了点灰的鞋尖,浑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写满了格格不入的紧张与戒备,仿佛一只误入人类领地、随时准备炸毛或逃窜的幼兽。
“都回来了?”奶奶放下小茶壶,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定力量,瞬间让整个厅堂的浮动气息沉淀下来,“坐下歇歇脚,洗把脸,准备吃饭了。”她的目光最后落到黎簇身上,温和却带着穿透力,“小簇啊,头一天来家里,还跟着跑出去忙活一天,累坏了吧?”
梨簇猛地抬起眼皮,对上奶奶的视线,像是被烫了一下,飞快地又垂下眼,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才挤出蚊子哼哼般的一声:“……还好,奶奶。”声音干涩紧绷。
“那就好。”奶奶脸上绽开一个舒展的笑容,眼角堆起慈祥的纹路,她双手在膝盖上轻轻一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正好,趁着人齐,我有个事儿宣布。”她环视一周,目光从爸妈温和带笑的脸,移到二叔若有所思的神情,再掠过我们三个“雨村常驻客”,最后又落回黎簇身上,“二小子啊,你那生意上的事儿,先放一放。”
二叔微微挑眉,没说话,等着下文。
“小黎这孩子,刚踏进咱们家门,”奶奶的声音清晰而缓慢,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韵律,“头一天就被你拎着去查账看铺子,像什么话?年轻人,刚到一个新地方,心还没定呢,紧赶慢赶的做什么?让他喘口气,也好好认认咱们杭州的门儿!”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反驳的拍板意味,“接下来的三天,哪也不许去!就咱们这一大家子人,好好聚聚,我亲自安排,带你们出去走走看看,松快松快!”
“哗——”这决定像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池塘。
“哎哟喂!”胖子第一个咧开大嘴,眼睛都亮了,“老太太圣明!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胖爷我这几天在杭州城里晃悠,瞅着那些好地方早就心痒难耐了!西湖醋鱼、龙井虾仁、东坡肉…咳,当然主要还是领略文化底蕴!”他及时刹住车,搓着手,一脸谄媚地看向奶奶。
我忍不住乐了,撞了下旁边闷油瓶的胳膊肘:“小哥,听见没?放假了!三天纯玩!”闷油瓶侧过头看我,那双古井无波的黑眼睛深处似乎有极淡的一丝微光掠过,像平静湖面投入一颗小石子激起的涟漪,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了这个“重磅消息”。能让这位百岁老人脸上出现一丝“愣住”以外的表情,奶奶这决定也算威力不小。
爸妈自然是笑着连连点头附和:“妈安排得好,是该放松放松。”
二叔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默认了老太太的权威。他眼角余光扫过依旧僵立在阴影里的黎簇,那小子垂在身侧的手,几根手指正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反复着。
奶奶满意地看着大家的反应,尤其是看到闷油瓶那微不可察的颔首和二叔的默认,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她清了清嗓子,开始宣布她的“作战计划”:
“明儿个上午,咱们先去孤山。那文澜阁,藏着咱们老祖宗留下的《四库全书》底本呢!清静,有底蕴,人还不多。晌午嘛,”她略一沉吟,“就定在里西湖边上,‘梅影斋’吃顿便饭,他家做的宋嫂鱼羹和蟹酿橙是出了名的地道,露台对着湖,景致好,也清雅。下午去北山路,那一片老别墅群,梧桐树荫下走走,看看老建筑,听听故事。晚上么,去南山路上新开的那个丝绸博物馆瞧瞧,灯光打得漂亮,东西也雅致。”她如数家珍,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后天去虎跑,看看弘一法师的舍利塔,尝尝虎跑泉水泡的龙井。大后天,去西溪湿地深处,摇橹船进去,找个安静的水阁喝喝茶……”
她安排得井井有条,地点全是些讲究门道、消费不菲、环境又极其清幽的去处,既避开了人山人海的喧嚣景点,又能不动声色地让人感受到吴家扎根杭州的底蕴和那份沉淀下来的从容品味。用意不言而喻——给黎簇这个紧绷到极限的弹簧松松绑,用这种温和又浸润的方式,把他拉进“家”的氛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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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黎啊,”奶奶特意转向黎簇,语气放得更柔缓了些,“奶奶这样安排,你看行不?都是些咱们杭州有故事的好地方,不赶时间,就慢慢看,慢慢聊。别怕闷,啊?”
梨簇像是被点了名,身体几不可察地绷得更紧了些。他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奶奶一眼,又迅速垂下,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挤出一个低低的、带着点生涩的:“……谢谢奶奶,都听您的。”声音里那份刻意维持的坚硬外壳,似乎被这春风化雨般的安排撬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泄露出一点点茫然和不知所措。
这时,王妈笑吟吟地进来招呼:“老太太,先生太太,二爷,小少爷,还有几位客人,饭菜都摆好了,可以用饭啦!”
明亮的灯光下,那张巨大的圆桌被各色精致的杭帮菜填得满满当当。水晶虾仁晶莹剔透,堆成一座玲珑的小山;西湖醋鱼躺在青花瓷盘里,深红的酱汁光泽诱人;龙井虾仁碧绿清香;东坡肉油亮红润,颤巍巍地卧在深色陶罐里;还有清炒时蔬、腌笃鲜、蟹粉豆腐、油焖春笋……香气浓郁得几乎有了实质,热腾腾地在空气里弥漫交织,勾引着所有人的味蕾。
大家纷纷落座。奶奶坐主位,爸妈和二叔在她左右,我和闷油瓶、胖子挨着,黎簇则被安排在了靠近奶奶和我爸妈这边的位置,对面是二叔。他坐下时,身体依旧有些僵硬,背脊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视线只盯着自己面前那一小块桌面,仿佛周围的一切繁华热闹都与他无关。
开动了。气氛很快热络起来。奶奶给爸妈夹菜,爸妈又给奶奶和二叔添汤,胖子则充分发挥了他“雨村交际花”的本色,筷子使得风生水起,一边大赞菜色地道,一边还不忘照顾闷油瓶,夹了一大块肥瘦相间的东坡肉放到他碗里:“小哥,尝尝这个!肥而不腻,瘦而不柴,绝了!”
闷油瓶看着碗里那块油亮的肉,没说话,只是拿起筷子,安静地吃了起来,动作斯文却效率不低。
我扒拉着自己碗里的米饭,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斜对面的黎簇。这小子,吃饭也跟上刑场似的。他的筷子,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了,活动范围仅限于面前两盘菜——一盘清炒菜心,一盘凉拌木耳。每次伸筷子,都只夹那么一点点,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咀嚼得异常缓慢,仿佛在完成一项精密而艰巨的任务。那盘散发着诱人酸甜气息、色泽红亮的西湖醋鱼,明明就在他斜前方不远处,他却连眼角的余光都吝于扫过去一次。
看着他这副样子,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这小子,在我手下被逼着长大,被迫卷入那些黑暗的漩涡,身上带着伤,心里揣着恨。如今把他带回这个对他而言全然陌生的“家”,面对着这些与他过去生活天差地别的温情与富足,他像个闯入者,局促不安,浑身是刺,却又在那些刺的缝隙里,透出一种让人心头发紧的脆弱。
胖子正眉飞色舞地讲着他今天在街上看到的新鲜事,唾沫星子差点飞到对面二叔的汤碗里。趁着大家被胖子的笑话吸引,注意力分散的当口,我悄悄伸出脚,在桌子底下精准地碰了碰桌腿边一个不起眼的木质旋钮——那是控制这张老式电动转盘桌的开关。非常轻微、几乎无声的电流嗡鸣响起,桌面极其平稳、缓慢地开始转动。
我的目标很明确。那盘被冷落了的西湖醋鱼,像一艘承载着某种期望的小船,在光滑的桌面上,朝着黎簇的方向,无声而坚定地航行过去。
桌面转动的幅度很小,速度很慢,但在相对安静的餐桌上,这点细微的变化还是立刻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奶奶正夹着一块蟹粉豆腐,筷子停在半空,目光若有所思地随着那盘鱼移动。爸爸和二叔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连闷油瓶,咀嚼的动作都停顿了半秒,长长的眼睫抬起,目光平静地扫过转动的桌面,最后落在我脸上,那眼神里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无声的询问。胖子正讲到兴头上,声音却不自觉地低了下去,眼睛也瞟了过来。
空气里弥漫的饭菜香,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了那盘鱼,以及黎簇身上。
梨簇低着头,正机械地用筷子戳着碗里几根翠绿的菜心,浑然不觉自己成了这场无声“舞台剧”的焦点。当那盘色泽诱人、散发着独特酸甜酱香的西湖醋鱼,最终稳稳地停在了他面前,几乎正对着他胸口的位置时,他握着筷子的手,猛地顿住了。
他盯着那盘鱼,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时间像是被拉长了。一秒,两秒……我能清晰地看到他握着筷子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手背上的青筋都隐隐浮现出来。他的喉结再次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薄薄的嘴唇抿得更紧,几乎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周围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连胖子都屏住了呼吸,生怕一点动静就惊飞了这只受惊的鸟儿。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几秒钟后,黎簇那紧绷的肩膀,极其细微地向下垮塌了一丝。像是绷到极限的弓弦,泄去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力道。他握着筷子的手,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犹豫和生涩,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那动作僵硬得不像在夹菜,倒像是在执行一项危险系数极高的拆弹任务。筷子尖小心翼翼地避开鱼身上最肥美的部位,只朝着边缘一块裹着酱汁、相对小一些的鱼肉,颤巍巍地伸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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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的筷子尖终于轻轻碰到那块鱼肉,并成功地将其夹离盘子时——
“呼……”几乎在同一瞬间,我清晰地听到旁边传来胖子那憋了半天的、刻意压低的、如释重负的出气声。奶奶的嘴角无声地向上弯起,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带着欣慰的笑意。爸爸端起茶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但眼底的笑意藏不住。连二叔那张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线条也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闷油瓶则低下头,继续吃他碗里的东坡肉,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一幕从未发生。
梨簇把那一小块鱼肉放进碗里,没有立刻吃。他低着头,盯着碗里那块小小的、裹着酱汁的鱼肉,看了好几秒,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然后,他才用筷子把它和米饭拨到一起,慢慢地送入口中。
没人说话,但餐桌上那种无形的、紧绷的弦,似乎彻底松了下来。大家又开始自然地交谈、夹菜。胖子立刻又找到了新话题,声音重新洪亮起来。只是,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轻松而愉悦。
我低头扒饭,心里那点沉甸甸的感觉,也随着黎簇夹起那块鱼的动作,稍微松动了一些。这小子,总算肯伸爪子碰一碰“家”的味道了。虽然只是一小步,但好歹,是迈出来了。这顿饭的后半段,气氛明显松弛了许多。梨簇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身体不再像之前那样僵硬如铁板,偶尔也会抬起头,听一听胖子唾沫横飞的“杭州奇遇记”,或者奶奶轻声细语地介绍某道菜的掌故。他面前那盘西湖醋鱼,在他犹豫着夹了第一块之后,仿佛打破了某种禁忌,他后来又默不作声地添了两次,虽然每次夹取的量都少得可怜,动作也依旧带着点笨拙的生涩。
晚饭后,帮着王妈简单收拾了一下,大家各自散去休息。老宅的夜晚格外宁静,只有风吹过庭院里竹叶发出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模糊犬吠。我心里惦记着奶奶的安排,还有黎簇那小子在饭桌上细微的变化,一时没有睡意,便趿拉着拖鞋,溜达到院子里透气。
初夏的夜风带着点凉意,吹散了白日的燥热。院子角落那棵高大的广玉兰,在清冷的月光下投下大团大团浓重的黑影,空气中弥漫着它晚开的花朵散发出的、带着点甜腻的浓香。我走到石桌旁,刚想坐下,眼角余光瞥见,在广玉兰最浓密的那片树影下,似乎蜷着一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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