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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田畴荒芜佃农泣(第1页)

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把无形的小刀,刮过广袤而荒芜的冀州平原。天色灰蒙蒙的,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下了一场大雪。官道两旁,昔日阡陌纵横的良田,如今大半被枯黄的蒿草占据,在风中无力地摇曳,发出沙沙的哀鸣。几处残破的村落散落在视野尽头,如同被遗弃的棋子,毫无生气。

一队二十余骑的人马,沿着坑洼不平的官道,沉默地向东南方向行进。正是昨日在那破败村落遭遇张家管事,并悄然离去的刘宏一行。与昨日相比,队伍的气氛更加凝肃。每个人,包括那些久经沙场的羽林护卫,眉宇间都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昨日所见,太过触目惊心。

刘宏依旧穿着那身灰色的粗布斗篷,风帽拉得很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嘴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他骑在马上,身躯随着马背的起伏微微晃动,目光却如同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沿途的一切。他看到倒塌的田埂,看到淤塞的沟渠,看到零星散布在荒草中、试图开垦一点边角料地的农人那佝偻的背影。

这哪里是号称“天府之国”的冀州腹地?这分明是一片被吸干了膏肓、濒临死亡的土地!

“主公,前方已入安平国地界,距离信都郡城尚有百里。是否寻个地方打尖歇息?”护卫校尉驱马靠近,低声请示。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显然也被这满目疮痍所震撼。

刘宏微微颔首,目光却落在远处田埂边一个正在费力挥舞着锈钝锄头的老者身上。“去那边看看。”

队伍偏离官道,沿着一条几乎被野草淹没的田埂小路,缓缓向那老者靠近。马蹄踏在干硬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老者约莫六十上下年纪,头发花白,满脸深刻的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痕。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破烂不堪、几乎无法蔽体的单薄麻衣,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却依旧固执地一下下刨着坚硬的土地,试图清理出一小块可以播种的地方。他的动作迟缓而吃力,每一次抬起锄头,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听到马蹄声,老者警觉地停下动作,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戒备,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锄头,身体微微弓起,像一只受惊的老猫。

刘宏在距离老者十余步外勒住马,翻身下来。他示意护卫们留在原地,自己独自缓步上前,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温和的笑容。

“老丈,叨扰了。小子是游学的士子,路径此地,见老丈寒冬劳作,心中敬佩,特来问候。”他用的依旧是那套略带幽州口音的官话,语气尽可能放得平缓,消除对方的戒心。

听到“游学士子”几个字,老者眼中的戒备稍减,但依旧没有放松手中的“武器”。他打量着刘宏,见其虽然风尘仆仆,但面容俊朗,气度不凡,确实不像本地豪强的恶仆,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依旧不敢靠近。

“贵人……有何事?”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旧的风箱。

“无事,只是路过,见老丈辛苦,想聊几句。”刘宏走到田埂边,毫不在意地拂去一块石头上的尘土,坐了下来,这个动作让老者又是一愣。“老丈,这天寒地冻的,为何不在家休息,还要出来垦这荒地?”

老者见刘宏态度诚恳,举止并无恶意,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他叹了口气,将锄头杵在地上,倚靠着,仿佛这样才能支撑住他疲惫的身躯。

“休息?”他苦笑一声,笑容里满是辛酸,“贵人有所不知,家里……早就没米下锅了。不开点荒,种点豆黍,明年开春,全家就得饿死……”

刘宏眉头微蹙:“我看这四周田地广阔,为何老丈家无余粮?是收成不好么?”

“收成?”老者摇了摇头,眼神空洞地望向远方那片荒芜的田野,“地都不是自己的了,收成好坏,与我们这些佃户有何相干?再好,也是东家的。”

“佃户?”刘宏心中一动,捕捉到了关键信息,“老丈原本有自己的田产?”

听到这话,老者脸上的皱纹痛苦地扭曲起来,他沉默了片刻,才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有……原本有十亩上好的水浇地,就在那边……”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指向不远处一片虽然同样荒芜,但地势明显更平整、靠近一条干涸小河沟的土地。

“那……为何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刘宏追问,声音放缓,带着引导的意味。

老者的眼眶瞬间红了,浑浊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是……是‘清河张氏’……是他们害的!”

清河张氏!又是这个名字!刘宏的眼神骤然一冷,但面上依旧保持着平静。“老丈慢慢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压抑了太久,或许是刘宏温和的态度让他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老者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将积压在心头的冤屈一股脑倒了出来。

“三年前,小老儿的儿子染了重病,急需钱抓药。走投无路,只好向清河张氏设在县里的柜上借了五千钱印子钱。当时说好的,三分利,秋收后还上。”老者用脏污的袖子擦了擦眼泪,“可谁曾想,那年偏偏遭了蝗灾,收成大减。卖了所有的粮食,又东拼西凑,也只还得上本金和一部分利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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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

“后来……张家的人就天天上门逼债,利滚利,那债就像雪球,越滚越大,怎么也还不清了。”老者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去年春耕前,张家那个管事,就是昨天贵人见过的那个,带着一帮如狼似虎的家丁来到村里,拿出一张纸,说是我儿子画了押的,同意用那十亩水浇地抵债!”

“地契呢?官府不过问吗?”刘宏的心沉了下去,他几乎能猜到后面的剧情。

“地契……地契被他们抢去了!”老者激动起来,“他们说,那地已经是张家的了!可……可恨的是,他们抢了地,却不把那五千钱的债销了!反而说,地是地,债是债!地抵了之前的利,本金还没还清!”

刘宏的拳头在袖中猛地握紧。好一个“诡名挟佃”!豪强利用高利贷逼迫农民破产,强夺其土地,却不在官府办理正式的过户手续(或者利用勾结的官吏做假手续),导致田赋和人口税仍然挂在原主名下。农民失去了土地,却还要承担赋税,最终只能沦为豪强的佃户,接受其盘剥,永世不得翻身!这是比明抢更加恶毒、更加彻底的掠夺!

“那如今,老丈给张家种地,租子几何?”刘宏的声音依旧平静,但熟悉他的人,如远处的玄圭,能听出那平静下蕴含的滔天怒火。

“五成……”老者伸出五根干枯的手指,声音都在发抖,“打下粮食,一半要交给张家。剩下的,还要应付官府的徭役、杂税……贵人,您说,这让人怎么活啊!”

他猛地抓住刘宏的衣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老泪纵横:“小老儿那苦命的儿子,被逼得去给张家当长工抵债,去年修坞堡时摔断了腿,如今瘫在家里……儿媳受不了这苦,跟人跑了……就剩下小老儿和一个才八岁的孙儿……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啊!”

悲怆的哭声在荒凉的田野上回荡,显得格外凄厉。远处的护卫们无不侧目,面露恻隐之色,紧握的刀柄上,青筋隐现。

刘宏任由老者抓着自己的衣袖,没有挣脱。他能感受到那只手因为常年劳作和寒冷而布满老茧和裂口,也能感受到那绝望的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杀意。

“老丈,你说的这些,可有凭证?比如,当初借钱画押的借据?或者,能证明那地原本是你家的东西?”刘宏冷静地问道,他开始有意识地收集证据。

老者愣了一下,止住哭声,努力回想:“借据……借据当时就被张家的人拿走了,说是销账,再没还回来。地契……地契也被抢了。不过……”他犹豫了一下,“小老儿家里,还藏着一张多年前官府核发的田亩‘手实’(登记证明)的副本,上面写着那十亩地的位置和归属,还有当年缴纳口赋的记录……不知道,这个算不算?”

“算!当然算!”刘宏心中一动。官府的“手实”副本,即使不是正式地契,也是极有力的旁证,足以说明这块地的原始归属。若能拿到,结合老者的口供,就能坐实清河张氏抢夺民田的罪行之一!

“老丈,那张‘手实’,可否借我一观?”刘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只是出于士子的好奇和义愤,“或许,我能帮你想想办法。”

老者看着刘宏,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最终还是对眼前这个“和气”的贵人的信任,以及对沉冤得雪的渺茫希望占据了上风。他点了点头:“在……在家里,藏在炕席底下。贵人若是不嫌弃,随小老儿回家去取?”

“好。”刘宏站起身,“烦请老丈带路。”

老者的家,就在不远处那个更加破败的村落边缘,是一间低矮的、几乎半埋入地下的土坯房,屋顶铺着杂乱的黑黄色茅草,墙壁开裂,用泥巴胡乱地糊着。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漏风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药味和贫穷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内光线昏暗,几乎看不清东西。过了片刻,刘宏才适应过来。只见土炕上躺着一个形容枯槁、双目无神的年轻人,应该就是老者摔断腿的儿子。一个面黄肌瘦、穿着满是补丁单衣的小男孩,正蜷缩在炕角,惊恐地看着进来的陌生人。

老者颤巍巍地走到炕边,费力地掀开破旧的炕席,在底下摸索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他一层层打开油布,里面是一卷边缘已经磨损、字迹也有些模糊的竹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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