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她第一次进到那园子,我就注意到了她,&rdo;f说。
&ldo;怎么?&rdo;
&ldo;她问在那园子里放蜂的一个老人:这是什么地方?那个老人一年三季都在那园子里放蜂,那园子里到处散布着他的蜂箱,各种花蜜一年能收成几百斤……&rdo;
&ldo;我是问,怎么你就单单注意到了o?&rdo;
f笑笑,不答。
我知道,那是因为在写作之夜,在这部书中,o与n极为相像,在我的印象里她们也常常混淆,何况f医生呢,他不可能不发现这一点,但是回避不谈。
园子很大,糙木茂盛,有几座近乎坍圯的殿堂,有各种鸟儿晨出晚归,夏天有彻夜的虫鸣,冬天里啄木鸟的啄木声清晰可辨。那时太阳很大,很红,满园里都是它深稳、沉静的光芒,o沿着小路走向祭坛,拾级而上,身影很长,身影扑倒在层层石阶上,雨燕正成群地在祭坛上空喊叫、飞旋。那时,f医生正举着望远镜在观察一个鸟巢,鸟儿飞去飞来地忙着筑巢,衔来树枝和糙叶把窝做得无懈可击。料必是望远镜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o--f以为是n。
f医生又对鸟儿产生了兴趣。迄今为止他的兴趣至少可以画出这样一条线路:大脑的构造与功能-灵魂在哪儿,善或恶,喜或悲,都藏在大脑的沟沟回回的什么地方-人工智能,以及复制或者繁殖-部分与整体的关系-蚂蚁,蚁群的迁徙、战争或者说蚁群的欲望-欲望,&ldo;永动机&rdo;,以及存在就是无穷动-蜜蜂,蜂群的等级,因而涉及差别或平等的问题-鸟儿,尤其是鸟儿筑巢时不容忽视的智力……
f医生的论文至今没有进展,虽然一直在写,但是越写似乎离结束越远,甚至离医学也越远。他仍然不是教授或副教授,不是主任或副主任。
诗人l有时候嘲笑f医生不务正业。f医生恰恰认为,这样嘲笑他的最不应该是诗人。
&ldo;l,你怎么也不懂呢?每一棵树,每一棵糙,每一片叶子,你仔细看过它们吗?它们的结构之精致之美妙,肯定会让你惊叹。还有蚂蚁,鸟儿,蜂群,你留意过它们吗?它们的聪明和灵性真是让人迷惑。你不得不猜想,那里面有着最神秘的意志,那是整个宇宙共有的欲望。共有的欲望呵,你明白吗?说不定那就是爱因斯坦想要寻找的那个统一场吧……磁力呀、引力呀,人们迷恋着各种力,怎么不注意一下欲望呢,欲望是多么伟大神奇的力量呀,它才是无处不在的呢……&rdo;
l肃然地望着f,很久才说:&ldo;我一直都把你看错了,你的梦想一点儿都不比谁少,你的梦想一点儿也没有衰减呵……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把自己限制得这么严格,这么古板这么僵死呢?你为什么不去找n?干嘛就不能去看看她呢?&rdo;
f呆愣了片刻,给诗人一句模棱不清的回答:&ldo;你以为你什么都能找到吗?诗人,要是有一天你能发现有什么东西,只要你一碰它它就没了、它就不再是它,那时你才能懂得什么是美的位置。那样,你的诗或许才能写得更好一点儿。&rdo;
206
f从望远镜里看见了o--他以为是n,脑袋&ldo;嗡&rdo;地一响,便又像被什么魔法拿往了,两腿想迈也迈不开,呆呆地望着祭坛的方向,甚至浑身僵硬,又感到空旷的阳光一会儿比一会儿更红、更静,老柏树的影子越来越长,一派荒凉之中雨燕在祭坛上空凄长地叫喊了起来……
直到o又走下祭坛,向f走来,走近他,慢慢走近他时那魔法才似收敛‐‐医生看清了走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ldo;是您的望远镜吗?&rdo;o对f说,&ldo;掉在地上了。&rdo;
幸好是掉在了糙地上,f捡起来看看,镜片没坏。
&ldo;能借我看看吗?&rdo;
&ldo;当然。&rdo;
o举起望远镜,转着圈把那园子看了很久。
&ldo;谢谢。您是医生?&rdo;
&ldo;噢?怎么,您找我看过病?&rdo;
o摇头,笑笑:&ldo;连您的望远镜上也有医院的味儿。&rdo;
f也笑笑:&ldo;是吗?&rdo;
&ldo;您用它看什么?&rdo;
&ldo;呵,随便,随便看看。&rdo;
f不住地打量o,心里问自己:n有妹妹吗,或者姐姐?又一遍一遍地回答自己:不,没有,n没有妹妹,她即没有妹妹也没有姐姐,兄弟姐妹她都没有。但是他不由得很想多和这个陌生的女人攀谈几句‐‐毕竟,就连她的声音也挺像n。
&ldo;您呢?看的什么书?&rdo;
f从o手里接过一本书,翻翻,是谈佛论道的。
&ldo;您不会感兴趣,&rdo;o抱歉地笑笑说,&ldo;医生当然都是无神论者。&rdo;
&ldo;那倒也不一定。&rdo;
&ldo;是吗?&rdo;o的眼睛亮了一下。
&ldo;嗯……比如说:要是你仔细观察过各种各样的物种,植物、动物、微生物,还有人,人体精美的构造,你简直很难相信那是碰巧的演变。那么聪明、合理、漂亮,环环相扣天衣无fèng,就是你存心设计你也很难考虑得那么周到、美妙、和谐,你不由得要想,很可能我们都是更高智慧的造物。&rdo;
&ldo;那又怎样呢?&rdo;
&ldo;什么怎样?你指什么?&rdo;
太阳正在西边园墙上沉没,园子里昏暗下来,o的目光在苍茫的黄昏中显得忧郁、惶茫。
&ldo;还不是有那么多苦难吗?&rdo;她说。
&ldo;有那么多不幸,不幸又酿出仇恨,&rdo;她说。
&ldo;您说,普度众生是可能的吗?&rdo;她问。
她久久无言地望着树林,两眼空空,旁若无人。然后忽然说一声&ldo;哦,我得回去了&rdo;,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f医生一直在陪着她,便转身走去,出了园门。
所有o的朋友都记得,o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曾以百倍的虔诚参禅悟道,沉思玄想,仰望佛门。
207
为了那个无辜的人,o曾深深地自责。尤其是在婚后,感到无比幸福的时候,她常常想起那个人,想起他此时此刻的境遇和心绪,想起过去,想起一些毕竟美好的时光,也想起她忽然冷淡了他时他那迷惑不解的样子,想起她决意要离开他时他那顿失光彩的眼神,还有那天早晨他独自下楼去的脚步声……善良?他不善良吗?o甚至重新去想象:我可不可能爱他?但几乎就在这个念头出现的同时答案就已确定:不,不可能。一俟他和z的形象同时出现,o便知道那绝不可能,她倾向于谁非常清楚,无可争辩。o这时就更加明白:对他,我一直也不是爱。是什么呢,那场婚姻是因为什么呢?可能是孤单,是绝望,是因为那时o的心正在死去,那颗将死的心本能地需要随便一个什么人来安慰她,一人男人,来给她一点儿依托,一点地支戗……可是,当我不再需要他的时候就顾不上他会怎样了……
这自责曾借默默地为他祝福而消解、淡忘,可现在,当z说出了&ldo;如果你能平等地爱每一个人,你为什么偏要离开你的前夫而爱上我&rdo;时,淡忘的一切重又泛起,汹涌地袭来,无以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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