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连队之后,指导员陈之东带我来到文书值班室,而此时的文书值班室,最先撞进眼里的是暮色——不是城里那种匀净的昏,是红土坡特有的、带着土腥气的沉。它顺着窗棂的铁条往下淌,铁条是老式的方钢,锈迹从接缝处漫出来,像老秦烟袋锅里漏的灰,把暮色滤成一缕缕的橙红。最开始是贴着窗玻璃的窄条,慢慢往下漫,在水泥地上洇出半尺宽的昏黄,边缘毛茸茸的,像慧芳竹篮里没摊平的红薯皮。光里浮着无数细尘,是文件柜年久积的灰,被穿堂风卷着打旋,每一粒都裹着暮色的暖,落在铁皮柜顶的旧账本上,像撒了把碎金。
屋里的日光灯管悬在房梁中央,玻璃罩上蒙的薄灰不是匀净的一层,靠灯管根部积得厚些,形成圈暗黄的晕,像小兰纸花上没涂匀的红铅笔印。开关“啪”地按下去时,灯丝先暗橘色地颤了两颤,才“嗡”地亮起,那哼声裹着电流的颤,不是平稳的响,是忽高忽低的嗡,像界碑旁老黄牛反刍时喉咙里的动静。灯管两端发着乌紫,是用得久了的缘故,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罩洒下来,把墙面上“为人民服务”五个红漆字照得发白——不是纸的白,是褪了色的粉白,笔画边缘的漆皮卷得厉害,有的地方翘成小喇叭状,粘在墙上的部分还带着点红,剥落的碎片悬在半空,像被风扯起的玉米叶。最末一个“务”字的捺脚缺了块漆,露出底下的水泥墙,墙面上有道浅痕,该是前文书钉钉子挂日历留下的,痕里卡着点蓝黑墨水,像滴进红土的雨。
墙根那排铁皮文件柜沉得像埋了半尺在土里。最上层的柜面被经年累月的胳膊肘磨出片柔光,不是镜面的亮,是哑光的润,能模糊映出人影,像老秦磨得发亮的薅锄柄。柜面的划痕纵横交错,深的地方露着灰铁,浅的印子该是放茶杯、账本磨出来的,像红土坡上车辙压出的纹。边角的漆掉得最厉害,右下角缺了块指甲盖大的漆,露出的灰铁上结着层细密的锈,不是干硬的黄,是褐红里透着黑,像界碑石缝里嵌的红土,用指甲抠一下,能带下点锈末,蹭在指尖发涩。
最左边的柜子抽屉没关严,露出半寸宽的缝,能看见里面码着的旧档案,牛皮纸封面已经发脆,边角卷得像被水泡过的荷叶。柜顶放着个墨水瓶,瓶盖没盖紧,瓶口结着层深褐的墨痂,像砖窑里没烧透的炭,旁边压着半块橡皮,棱角磨得圆了,上面印的五角星只剩个淡影,橡皮上沾着点纸屑,是刚擦过错别字的缘故。
空气里飘着股味儿——油墨的腥、纸张的潮、铁皮的锈,混着窗外紫菀被风吹来的淡香,像把红土坡的日头、界碑的风、文书的笔,全揉在了一块儿,沉在这不大的屋里,触手可及。
靠窗的老文书正趴在桌上翻旧档案,脊梁骨在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里硌出道弯,像被红土坡的风压弯的芦苇。他胳膊上套着的蓝布袖套,是自家婆娘用旧工装改的,粗棉布磨得发绒,袖口的毛边七零八落地翘着,沾着几点蓝黑墨水——不是规整的圆点,是笔尖拖过的细痕,像慧芳竹篮沿蹭的砖窑灰,星星点点嵌在布纹里,洗了多少遍都褪不去。
他翻档案的动作慢得很,右手拇指抵着纸页边缘,食指关节微微发僵,该是常年握笔磨出的老茧在较劲。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时,能看见纸角卷成了小筒,是被前几任文书翻得太多,脆得像晒了整夏的玉米叶,稍一用力就“咔”地裂个小口。纸页边缘泛着浅褐的霉斑,是梅雨季没收好潮的,凑近了能闻见股旧书特有的腥气,混着他指间的烟草味,倒像红土坡上腐烂的落叶在喘气。指甲缝里卡着点纸屑,白花花的,是刚从纸页上蹭下来的,随着翻页的动作轻轻抖,落在桌角的墨水瓶盖上,像撒了把细盐。
“沙沙”的翻纸声混着窗外的动静——紫菀被风推得往玻璃上撞,花瓣扫过窗纱,发出“簌簌”的轻响,两种声音缠在一块儿,倒像红土坡上枯玉米叶被风卷着,在跟田埂上的石头说话。日光灯管的“嗡嗡”声从房梁上落下来,裹在这两种声响里,更显得屋里静,连老文书的呼吸都听得见,粗重得像挑了半上午水的老黄牛。
听见我推门的动静,他肩背先僵了半秒,才慢慢抬起头。老花镜早滑到了鼻尖,镜腿的塑料套磨破了,露出里面的细铁丝,勾着点灰白的头发。左边镜片有道浅痕,是去年整理抗洪档案时被文件夹划的,此刻正映着窗外的暮色,在他眼窝投下道斜斜的阴。镜片后的眼泡肿得发亮,像揣了两颗浸了水的棉籽,眼尾的皱纹里还卡着点血丝,不是新鲜的红,是暗紫的,像没擦净的砖窑黑灰——准是熬了几夜,台灯的光烤得眼仁发涩,连打哈欠时牵动的眼角都带着点疼。
他张了张嘴,先往嗓子里咽了口唾沫,才挤出句“来了?”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尾音带着点颤,是熬夜熬的。打哈欠时,嘴角扯出几道深纹,露出的牙床泛着白,门牙上还沾着点烟渍,像没擦净的红土。他往桌角努了努嘴,下巴上的胡茬跟着动,花白的,长短不齐,像荒了的红土坡上的杂草:“陈指导刚还在这儿转了两圈,皮鞋底蹭着水泥地,‘咯吱咯吱’响,说你这胳膊石膏没拆利索,先别碰那台铁壳装订机——就是上次夹伤小李手指的那台,齿轮锈得厉害。”
他顿了顿,抬手把老花镜推回鼻梁,指腹的茧子蹭过镜片,留下道雾蒙蒙的印:“就把这叠报表核一核,笔在笔筒里插着,红的改错,蓝的画勾。”桌角那叠报表码得不算齐,最上面那张的右上角折了个角,是陈指导刚才捏过的,纸页边缘沾着点粉笔灰,该是从教室那边过来时蹭的。报表上的字迹密密麻麻,是新兵包强填的,数字歪歪扭扭,像没长直的玉米苗,有些地方还用红笔圈了圈,是老文书早上初看时做的记号,圈得不太圆,像他烟袋锅里冒出的烟圈。
说话间,他又低下头去翻档案,指尖落在份1987年的退伍名单上,纸页脆得几乎要碎,他特意把指腹蜷起来,用指节轻轻推,像怕碰碎小兰叠的纸花。窗外的风又起了,紫菀的“簌簌”声和翻纸的“沙沙”声再一次缠在一起,屋里的静更深了,深得能盛下这满室的旧时光,和老文书指尖的温度。
桌角那摞绿皮账本堆得没个正形,像被风刮过的红土坡石子,东倒西歪地挤在一块儿。最底下那本的书脊裂了道缝,露出里面泛黄的纸芯,稍微一碰就晃,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账本的绿皮早不是鲜亮的色,被日头晒、被手汗浸,褪成了发灰的军绿,像老秦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边角处的皮面卷了起来,露出里面的硬纸板,沾着点说不清的污渍——是墨水洇的蓝,是泥土蹭的褐,混在一块儿,像红土坡雨后的泥洼。
封面上印的“物资登记册”五个字,被磨得只剩浅浅的痕。“物”字的撇划磨得快要看不见,只剩个模糊的弯;“资”字的贝字旁缺了个角,像被虫蛀过;“登”字的上半部分几乎平了,得凑到跟前才能认出那是个“登”。最逗的是“记”字,右边的“己”被磨得只剩一道竖,倒像个歪歪扭扭的“乙”,像包强刚学写字时总写错的笔画。
账本的边角卷得厉害,不是规整的卷,是东倒西歪的翘。有的地方折成了死褶,硬得像晒干的玉米皮,用手指想捋平都得费点劲;有的地方被无数只手捻过,磨得发毛,露出里面细细的纤维,风一吹就轻轻颤,真像被暴雨泡透又在日头下晒裂的荷叶边——去年在红土坡见过慧芳晾的荷叶,被水泡得发胀,又被晒得发脆,边缘就是这么卷着,一碰就掉渣。
最上面那本的纸页没对齐,错开半寸宽的缝,缝里夹着根红铅笔。笔杆是圆的,漆皮一块一块往下掉,露出里面浅黄的木芯,像老树皮剥落的样子。握笔的地方被磨得发亮,能看见细密的指纹印,是老文书常年攥着的痕迹。笔尖削得不算尖,带着点钝,笔杆上沾着点蓝黑墨水的印子——不是利落的点,是晕开的一小片,边缘带着点毛边,像小琴胳膊上蹭的砖窑黑灰。
那天见小琴帮慧芳搬砖,袖口沾了黑灰没来得及擦,就那么蹭在胳膊上,洗了三遍还留着浅痕,跟这铅笔上的印子一个样。后来才知道,是老文书改包强写错的“被褥”时,笔尖在纸上顿得太猛,墨水溅出来,蹭在了笔杆上。他当时光顾着笑包强“把被子写成了受气包”,没顾上擦,这印子就这么留着,像个藏在账本里的小玩笑。
风从窗缝钻进来,掀得最上面那本账页轻轻动,红铅笔的笔帽磕在纸页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像谁在用指甲轻轻敲着桌面。账本上的墨迹、卷边的纸页、带着墨印的红铅笔,就这么挤在桌角,像一群守着旧时光的老伙计,安安静静的,却藏着数不清的故事。
新兵包强正蹲在铁皮柜前,军绿色作训服的裤腿卷到膝盖上方两寸,露出的小腿上,战术训练时蹭出的擦伤还没好利索——最显眼的那道在胫骨外侧,结着层浅黄的痂,边缘翘着点白皮,是昨天擦汗时不小心蹭掉的,底下新肉泛着粉红,像刚翻过的红土坡新土。他左腿膝盖上还有块青紫的瘀青,该是匍匐前进时磕在水泥地上的,青里透着紫,像被砖窑的烟熏过的旧布,边缘晕着圈浅黄,看着就知道碰一下准疼。
他手里攥着块灰扑扑的抹布,是从洗衣房捡的旧毛巾改的,边角磨得发毛,被他拧得像根浸了水的麻花,水顺着指缝往下滴,在水泥地上砸出串细碎的响:“嗒、嗒、嗒”,像檐角的雨打在红土上。每滴水下坠时,都带着点抹布里的灰,在地面洇出个小小的黑圆,很快又被他挪脚时踩碎。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得透湿,黏成几缕贴在脑门上,有缕特别长的垂在眉骨上,随着他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像根没系牢的细草。后颈的衣领也湿了,贴在皮肤上,勾勒出他年轻的肩胛骨形状,后背的汗渍洇出片深绿,不是规整的圆,是顺着脊椎往两侧漫的,像块没拧干的海绵吸饱了水,连腰侧的裤带都湿了半截,军扣上沾着点白花花的盐霜——是汗干了又浸新汗的缘故。
听见我推门的动静,他像被踩了尾巴的小兽,“噌”地一下站起来,膝盖撞在铁皮柜上,发出“咚”的轻响,疼得他嘴角抽了抽,却没敢出声。手里的抹布往旁边的搪瓷盆里一扔,“啪”地溅起片水花,有几滴蹦得特别高,落在他军靴的鞋面上,洇出几个深色的圆,像老秦烟袋锅里掉的火星烧出的印。他慌得手在裤缝上蹭了又蹭,指尖都泛白了,指腹的薄茧蹭过作训服的布纹,发出“沙沙”的轻响,却怎么也蹭不掉掌心的湿。
“黄…黄哥,我…我把柜面擦出印子了。”他声音发紧,像被风扯紧的铁丝,尾音带着点抖,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睫毛忽闪忽闪的,像怕被雨打湿的蝴蝶,连耳尖都红了,红得像小兰辫梢的布条。
他抬起右手,指尖虚虚地指着柜门中间那道浅痕,胳膊肘还僵着,没敢完全伸直。那道痕明明是旧的,边缘结着层薄锈,不是新锈的亮黄,是褐红里透着黑,像老秦烟杆上的铜锅锈,用指甲抠一下,能带下点发脆的锈末。可他眼里的慌却新得很,瞳孔里映着那道痕,像映着道过不去的坎,连呼吸都放轻了,胸脯起伏得特别浅。
我把右臂的石膏往桌沿靠了靠,石膏壳子碰着铁皮桌沿,发出“笃”的轻响,石膏边缘没擦净的红土渣簌簌往下掉,落在桌角的报表上,像撒了把细沙——那是从红土坡带回来的土,混着砖窑的灰和紫菀的碎瓣,在白纸上洇出点浅褐。“没事,老物件都这样。”我伸手去拉桌下的抽屉,滑轨锈得厉害,“吱呀”一声像老黄牛在哼,摸出块砂纸——砂面糙得像红土坡的碎石,边缘被前几任文书磨得圆了,边角还缺了一小块,该是被谁不小心咬过。
递给他时,指尖触到他掌心的汗,黏得像红土坡雨后没干透的泥,还带着点搪瓷盆里的皂角味。“锈迹重的地方,用这个打打就亮了。”他的手在抖,指尖碰着砂纸的糙面,猛地缩了一下,像被刺扎了,随即又赶紧攥紧,指节泛白,把砂纸捏出几道褶。砂纸边缘的糙面蹭过他虎口,留下道白痕,像被风刮过的红土,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消下去。
他捏着砂纸在柜门上轻轻蹭,胳膊肘架得特别高,像怕碰坏了什么宝贝。砂面磨过铁锈,发出“沙沙”的响,混着细小的锈屑往下掉,有的落在他军靴的鞋面上,像撒了把碎铁,有的飘进他敞开的衣领里,引得他脖子轻轻颤。他屏住呼吸,眼睛瞪得圆圆的,盯着那道旧痕,磨一下就抬头看看我,见我没说话,又赶紧低下头去蹭,动作轻得像在给铁皮柜挠痒。日光灯管在头顶“嗡嗡”地哼,窗外的紫菀被风推得撞玻璃,“簌簌”的响混着砂纸的摩擦声,倒像红土坡上的玉米叶在跟石头说悄悄话。
磨了没几下,他额前的碎发又被汗浸湿了,这次直接贴在眼皮上,他也没敢抬手擦,就那么眯着眼蹭,直到砂纸把那道旧痕磨出片灰铁的亮,才停下手,举着砂纸看我,眼里的慌淡了点,多了点怯生生的盼,像等着被夸的孩子。
接下来的日子,就跟着这满室的油墨味慢慢淌。日光灯管的“嗡嗡”声里,总飘着股复杂的气——是蓝黑墨水的腥,陈年纸张的潮,还有铁皮文件柜渗出来的锈味,缠在一块儿,像把红土坡的日头、界河的风都揉进了这方寸屋子。窗台上的紫菀开得正好,风一吹,淡香混着墨味漫过来,倒让这屋里的静有了点活气。
包强学东西慢,慢得像红土坡上雨后的牛车。登记物资时,他总把身子俯得低低的,鼻尖快贴着账本,军绿色的作训服袖口蹭在纸页上,留下道浅灰的印。握笔的姿势带着股生猛劲,食指关节因为用力泛着白,铅笔尖在纸上顿得“笃笃”响,像要用笔尖在纸上扎出个坑。那天登记被服,他盯着“被褥”两个字看了半晌,眉头皱得像拧干的抹布,末了一笔一划写下来,写完还凑到跟前吹了吹,仿佛这样就能让字迹更工整些。
等我接过账本核对时,一眼就瞅见了那行字——“被辱三床”。“褥”字的衣字旁被他写成了“寸”,整个字歪歪扭扭地趴在纸上,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他自己先发现了,脸“腾”地红了,从耳根一直烧到脖颈,慌得伸手去够红铅笔,笔尖在“辱”字上乱涂,涂得太用力,纸页都起了毛边,黑糊糊一团,像块没烧透的炭嵌在白纸上,反倒比原来更扎眼。
“别急。”我从老文书的笔筒里抽了把刀片——是那种最普通的单面刀片,刃口有点钝,边缘还卷着点,该是前阵子刮发票存根磨的。我捏着刀片柄,让刃口轻轻贴着纸页,“顺着纸纹刮,别太用力。”刀片在纸上“簌簌”地走,像秋风扫过红土坡的细沙,被墨染黑的表层慢慢褪去,露出底下浅黄的纤维,绒绒的,像刚翻过的新土,还带着点纸浆的腥气。
包强蹲在旁边看,下巴快抵着我的胳膊,呼吸都放轻了,生怕吹跑了那层细屑。有片纸屑粘在他睫毛上,白花花的,像落了层细雪,他也没察觉,就那么直勾勾盯着那行字,直到“褥”字的轮廓慢慢显出来,才眨了眨眼,纸屑簌簌落在账本上。
他忽然抬头,眼里的光怯生生的,像被雨打湿的星子,说话时声音带着点抖:“黄哥,我是不是太笨了?”指尖在膝盖上抠着作训服的布纹,把布料捏出几道褶,“在家时我娘总说我笨手笨脚,连喂猪都能把泔水洒一地……”话没说完,喉结滚了滚,像是把后半句咽了回去,睫毛又垂下去,遮住了眼里的慌,只露出鼻尖沾着的点纸屑,像颗没擦净的白麻子。
日光透过窗玻璃斜斜照进来,在他手背上投下道亮线,线里浮着无数细尘,是被刀片刮起的纸屑,慢悠悠地飘,像在替这屋里的静说点什么。我望着他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着白,忽然想起自己刚当文书时,把“炊事班”写成“吹事班”,老文书举着账本在走廊笑,笑完却把那页纸小心撕下来,说“错了就改,改了就不笨”。
我从桌角的铁盒里摸出块橡皮,往他手里塞时,指尖先碰着了橡皮的棱——早被前几任文书磨得圆滚滚的,像红土坡上被雨水泡软的鹅卵石,摸上去温凉光滑,带着点经年累月的手温。这是连队小卖部最常见的硬橡皮,土黄色的胶面被蹭得发乌,上面印的五角星只剩个淡淡的轮廓,角上的红漆褪成了浅粉,像界碑上被风雨洗淡的“中国”二字,远看几乎辨不出原样。橡皮侧面有道浅沟,是被无数次按在纸页上擦出来的,沟里还嵌着点蓝黑墨水的碎屑,像红土坡石缝里卡的碎炭。
“虽然我现在在牧羊人突击组,但我也当过文书,我刚当文书那会儿,比你还慌。”我屈起手指,敲了敲他手里的账本,纸页发出“沙沙”的轻响,“有次登记武器库,把‘手榴弹’写成了‘手留弹’,那个‘留’字还写得特别大,占了半行。”说到这儿,我自己先笑了,想起当时的窘态——老文书拿着账本从值班室追到走廊,军靴踩在水泥地上“噔噔”响,嗓门亮得能惊动整个楼道:“小黄你这是想让手榴弹在手里留着过年?还是打算留着给新兵当糖吃?”
包强的眼突然亮了,像被风“呼”地吹燃的火星,睫毛颤了颤,沾着的纸屑簌簌掉在账本上。刚才攥得发白的指节慢慢松开,捏着橡皮的指尖不再抖了,连呼吸都匀了些。他把橡皮轻轻按在“被辱”的“辱”字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小兰叠的纸花——那天小兰把纸花递我时,指尖也是这么悬着,生怕焦痕蹭掉了似的。
橡皮在纸页上慢慢蹭,发出“簌簌”的细响,被红铅笔涂黑的地方渐渐淡去,露出底下浅黄的纸纹,像退潮后的红土坡,露出藏在泥里的细沙。他擦得极小心,擦一下就停住,对着光看看,生怕擦破纸页,指腹偶尔碰到未干的墨迹,蹭上点蓝黑,他也没在意,只盯着那行字,直到“褥”字的轮廓慢慢显出来,才松了口气,嘴角悄悄翘了翘,像被风吹得舒展的紫菀花瓣。
窗外的风正好掠过那丛紫菀,花枝被推得往玻璃上靠,花瓣扫过窗纱,发出“沙沙”的轻响。夕阳的光斜斜地淌进来,把花瓣的影子投在包强手背上,紫得发暗,边缘带着点毛边,像道没愈合的疤——像小琴胳膊上被砖棱蹭出的印,新肉刚长出来,泛着点红,却透着股韧劲儿。那影子随着风轻轻颤,包强的指尖也跟着动,橡皮在纸上又蹭了两下,把最后一点墨痕擦净,手背上的紫影恰好晃过他的指节,像谁用紫菀花汁轻轻描了道印。
他抬头看我时,眼里的怯生生全散了,剩点亮闪闪的光,像浸了晨露的黑葡萄。“黄哥,”他捏着橡皮转了转,胶面蹭过掌心的汗,“那老文书后来……没罚你吧?”
“罚我抄了二十遍‘手榴弹’。”我往窗外瞥了眼,紫菀的影子还在手背上晃,“抄到最后,铅笔头都磨秃了,老文书却把我抄的纸订成了小本子,说‘错一回,记一辈子,比没错还管用’。”
包强“嗯”了声,低头把橡皮塞进笔袋,动作轻得像在收件宝贝。手背上的紫影慢慢淡了,可那点从慌张里透出的韧,倒像被这影子浸过似的,在他捏笔的指节上,悄悄生了根。
这天晚上,熄灯号的尾音刚在营房上空散了——那号声拖着点颤,像被红土坡的风揉过,最后一缕飘进值班室时,已经轻得像根羽毛。门就被轻轻叩了叩,三声,间隔匀得像秒针在走,“笃、笃、笃”,轻得像春夜的雨打在紫菀花瓣上,带着点花瓣的软,生怕碰疼了门板。
我抬头时,正看见包强站在门口,门框的阴影把他框成个瘦长的影。他军帽捏在手里,帽檐朝下,露出的帽顶沾着点草屑——该是下午战术训练时蹭的。帽檐那圈汗渍印得极深,不是新鲜的湿,是干了又浸、浸了又干的深褐,边缘泛着层白花花的盐霜,像红土坡上被牛车碾出的老车辙,沟壑里还嵌着点细沙,是白天出操时溅的。
他军衬的领口敞着两颗扣子,露出的锁骨窝陷得深深的,窝边还留着道红痕——是战术背心的松紧带勒的,横在骨头上,红得发紫,像小琴胳膊上那道被砖棱蹭出的印,边缘带着点破皮的白,看着就知道勒了一整天,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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