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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扎根(第2页)

“黄哥,能…能跟你说说话不?”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气音裹着点抖,像怕被风听见,每个字都得从牙缝里挤出来。喉结在脖颈上滚了滚,幅度又急又猛,像吞了颗没嚼碎的红土坡石子,卡得他顿了顿才接着说:“外面太吵,宿舍里他们都睡了…打呼的声跟老黄牛似的。”说完,他往身后瞟了眼,走廊的灯早灭了,只有应急灯的绿光渗进来,在他耳尖投下点青影。

月光恰好在这时从他身后淌进来,不是城里那种脆生生的白,是带着红土坡暖意的银,像融化的锡水漫过水泥地,在地上铺了层薄霜。霜里浮着无数细尘,是被他带进来的,打着旋儿飞,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斜地靠在墙上——影子的肩膀歪着,胳膊肘支棱着,像根没扎稳的竹杆,杆底还裂了道缝,是他军靴碾过地面时带起的土粒遮的。

我往墙角的小马扎指了指。那马扎的藤条断了根,断口处的藤芯泛着浅黄,像被虫蛀过,用细铁丝捆了三道,铁丝锈得发褐,在月光里闪着点暗星似的光,倒像慧芳窝棚里绑竹片的草绳,松松垮垮,却偏能撑住事。

从裤袋里摸出烟盒时,纸壳子“哗啦”响了声。是连队小卖部最便宜的“红塔山”,烟盒被揣得皱巴巴的,四个角都卷了边,正面的“红塔”二字磨得快要看不见,像块揉过又展开的纸花。边角还沾着点红土渣,颗粒细细的,是早上帮老秦搬红薯时蹭的——那会儿老秦的红薯筐漏了个洞,土渣顺着洞眼掉,正好落在我裤袋上。

抽出两根烟,烟纸在月光里泛着点白。递给他一根时,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胳膊肘往回收了半寸,才敢伸出手来接。指尖碰着我指甲盖的瞬间,我觉出点凉——不是天气的冷,是他掌心的汗浸的,像界河边没被太阳晒透的石头,湿冷里还带着点河泥的腥气。他的指尖在抖,烟卷在两指间晃,差点掉在地上,最后被他用拇指死死按住,指腹泛白,把烟纸捏出了道深褶。

打火机是那种老式的砂轮款,金属壳磨得发亮,侧面的纹路里卡着点红土渣——该是上次帮老秦修牛车时蹭的。我拇指按着砂轮一擦,“咔嗒”一声脆响,火苗“腾”地窜起来,蓝盈盈的,带着点颤,像界河上漂着的磷火,在暮色里亮得扎眼。火苗舔着空气,把包强眼下的青黑映得更重了,那青黑不是均匀的一片,是眼角深、颧骨浅,像被谁用墨汁蘸了水,在他脸上晕开半朵云。

他把烟卷往火苗上凑时,手还在抖,烟纸边缘刚碰到火,就猛地把头往前伸,像要把整团火都吸进肺里。火苗“滋”地燎着烟丝,燃起圈橙红的火边,他狠狠吸了一大口,喉结猛地往下一滚——随即就被呛住了。

“咳咳……咳……”他咳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喉结上下滚动,像有颗滚烫的石子卡在喉咙里。右手攥着烟卷,左手撑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连军衬的领口都被咳得敞开了些,露出锁骨上那道红痕。脸涨得通红,红得从耳根蔓延到下颌,像被砖窑的火燎过的红土,连耳后都泛着热,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得更湿了。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滑,不是大颗的泪珠,是细细的溪流,顺着鼻梁的弧度淌,过嘴角时被他下意识地抿了抿,咸涩的味混着烟味往喉咙里钻。泪珠滚过颧骨时,在月光里亮得像碎玻璃,滴在军裤上,洇出的小水点慢慢晕开,混着裤腿上的尘土,成了浅褐的印,像红土坡上被雨打湿的小坑。

好不容易顺过气,他把烟卷从嘴边挪开,烟蒂在指间捏得发白,过滤嘴被口水浸得发潮。烟灰长长地悬着,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晃,终于“簌簌”落在军裤上,像撒了把碎雪,沾在深色的布料上,格外显眼。他低头盯着地面,月光在他睫毛上投下道浅影,声音带着点没散尽的颤:“太累了。”

“早上五点半起来出操,天还黑得像泼了墨,跑道边的路灯昏黄,露水打在作训服上,没跑半圈就湿了半截,贴在背上凉飕飕的。”他顿了顿,烟卷往嘴边送了送,又停住,“跑完五公里,小腿肚子硬得像块冻住的红土疙瘩,每走一步都觉得膝盖缝里卡着碎石,咯吱咯吱响,下楼梯时得侧着身子挪,像只崴了脚的兔子。”

“回来还得叠被子。”他扯了扯军衬的袖口,指尖蹭过锁骨上的红痕,“那豆腐块我练了俩月,每天比别人早起半小时,在楼道里借着应急灯的光叠,被班长掀过三次。最后一次他把被子扔在地上,军靴尖踢在床架上‘咚’地响,说‘包强,你这被子摊开能当担架,叠起来像块发面馒头,还不如红土坡的石头规整’。”说到这儿,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声里带着点涩,像嚼了口没熟的野枣。

烟卷快燃到指尖了,他猛吸一口,烟圈从嘴里钻出来,在月光里打着旋儿,刚聚成个圆就散了,像握不住的沙。“下午练战术,水泥地糙得像砂纸,爬的时候胳膊肘先着地,‘噌’地一声,作训服就破了,后来膝盖也磨破了,血顺着裤腿往下淌,在地上拖出弯弯曲曲的红印,像条受伤的小蛇。”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膝盖,虽然隔着裤子,还是下意识地往回收了收腿,“那会儿趴在地上,听见班长喊‘快点!’,可我真觉得胳膊抬不起来了,膝盖像被碾碎的玉米,疼得钻心……我真觉得熬不住了。”

他抬眼望我时,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在月光里闪了闪。眼里的光不是之前的亮,是忽明忽暗的,像被风刮得快灭的油灯,灯芯明明灭灭,映得他瞳孔里的迷茫格外深。“黄哥,”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尾音带着点哭腔,“你说咱们当兵,到底图个啥?”

烟卷在他指间燃尽,烫到了指尖,他“嘶”地吸了口凉气,才猛地把烟头扔在地上,用军靴碾了碾,火星“滋”地灭了,在水泥地上留下个黑印,像颗没发芽的种子。

我往窗外吐了口烟,烟柱在风里打了个旋,先是拧成道细灰的绳,随即散开,化作无数碎絮,裹着紫菀的涩气飘向远处的营房。那紫菀开得正盛,花瓣边缘泛着点白,像被霜吻过,风过时,细茎弯成浅弓,却偏不肯折,花盘总朝着月亮的方向,倒像群倔强的小灯笼。红土坡的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点砖窑的灰味——不是呛人的浓,是淡得像层纱的土腥,混着未烧透的煤渣气,吹得桌上的报表纸“哗啦啦”响。最上面那张的边角被吹得卷起来,卷得又急又猛,像小兰纸花上的焦痕,黑黢黢的,带着点脆,仿佛再吹片刻就要碎成屑。

我用拇指弹了弹烟卷,烟灰簌簌落在窗台上,积成小堆,被风一吹,又散成星子。火星坠在水泥窗台的裂缝里,“滋”地灭了,留下个浅褐的印,像老秦烟袋锅里掉出的火星烧过的红土。“你见过界碑旁的老秦吗?”我侧过头,目光越过包强的肩膀,落在远处红土坡的轮廓上——夜色里,那坡像头卧着的老兽,脊梁骨在月光下泛着暗哑的光。

“就是那个守着半亩旱田的老汉。”我顿了顿,烟卷在指间转了转,烫红的火点映着指腹的茧,“去年山洪下来时,我正在界碑巡逻,亲眼看见那水裹着石头往坡下冲,黄浊浊的,像条发疯的黄蛇。老秦的玉米地恰在坡底,刚灌浆的玉米秆被冲得东倒西歪,有的连根拔起,有的拦腰折断,青绿色的叶片泡在泥水里,很快就发了黑。”

“他从窝棚里冲出来时,手里还攥着把薅锄,锄尖卷着,是早上薅草时磨的。”我望着窗台上的烟灰,仿佛又看见那天的情景——老秦踩着齐膝的泥水往地里闯,粗布褂子被泥水浸透,贴在背上,像层硬壳。他想扶住那几株没倒的玉米,可水太急,刚抓住秆子,就被浪头掀得打了个趔趄,摔在泥里,溅起的泥点糊了满脸。“后来水退了些,他蹲在红土里哭,不是嚎啕,是肩膀一抽一抽的,像被雨打湿的老黄牛。拳头往地上砸,‘咚咚’的响,指关节磕在碎石上,血珠‘啪嗒’滴在土里,红得跟他那杆旱烟锅一个色——他的烟锅是铜的,用了三十年,被烟火熏得发乌,可那铜底子,总泛着点红,像浸了血。”

风又紧了些,报表纸被吹得拍在铁皮柜上,发出“啪啪”的响。“可第二天天没亮,鸡还没叫呢,我换岗路过他的地,就见他挑着水桶往地里去。”我吸了口烟,烟味混着风里的土腥,往肺里钻,“那水桶是竹篾编的,沿口磨得发亮,被水泡得发涨,晃得像风中的窝棚——就是慧芳娘仨住的那种,竹片搭的架子,风一吹就咯吱响。扁担压在他肩膀上,压出道深红的痕,像条没褪色的血印,每走三步就得歇一歇,往地上吐口带血丝的唾沫,唾沫落在红土里,洇出个小小的黑圆。”

“他挑的水是从界河打的,离旱田三里地,坡又陡,去时上坡,回来下坡,水桶晃得厉害,到家时能洒掉一半。我见他舀水时,手都在抖,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舀满一桶,得扶着桶沿喘半分钟,额角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滴在河水里,像颗颗碎银。”

包强的眼眨了眨,长睫毛上沾着点月光,像挂着层霜。烟灰从烟卷上掉下来,落在他手背上,烫得他指尖猛地缩了缩,却没躲开,只任由那点烫意顺着皮肤往心里钻。“他图啥?”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老秦挑水的影子。

“图他儿子回来时,能看见地里的玉米。”我往他身边凑了凑,右臂的石膏壳子轻轻碰着他的胳膊,他立刻往旁边挪了半寸,肩膀还保持着紧绷的弧度,显然是怕碰疼我。石膏边缘没擦净的红土渣蹭在他军衬上,留下点浅褐的印,像老秦的旱烟末落在布上。“他儿子五年前走丢了,走的时候背着个蓝布包,里面装着他娘绣的平安符,符上是只歪歪扭扭的喜鹊。”

“有人说在界河对岸见过他,被散兵抓去当挑夫,挑着药材往山里走,腿被打了一枪,一瘸一拐的;也有人说他过界河时遇上了激流,连人带包被冲走了,那蓝布包后来漂到下游,被个打鱼的捡了去,里面只剩半块没吃完的窝头。”我弹了弹烟灰,火星落在搪瓷烟灰缸里,“可老秦不信。每天收工,他都往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站,树身有个树洞,他总往里面塞块玉米饼,说‘小秦爱吃刚烙的’。”

“他手里总攥着儿子临走时穿的布鞋,黑布鞋,千层底,是他婆娘活着时纳的。鞋底磨穿了三个洞,大脚趾那处最厉害,能看见里面的布筋。他就找慧芳要了点麻线,是慧芳缝麻袋剩下的,浸过桐油,硬得像铁丝,他戴着老花镜,一针一针往鞋底上纳,针脚密得像蜘蛛网,每纳一针,都得用牙咬断线头,嘴角因此总沾着点线絮,像挂着朵白绒花。”

烟蒂快燃到指尖了,烫得我猛地一哆嗦,赶紧把它摁在窗台上的搪瓷烟灰缸里。烟灰缸是连队发的,边沿用得卷了口,里面积着层黑灰,火星“滋”地灭了,留下个焦黑的印,像老秦烟锅在地上摁出的痕。“你说他累不累?”我望着包强,他的眼亮了些,像被风擦亮的星,“挑水挑到肩膀肿得像发面馒头,晚上脱衣服时,得让邻居帮着拽,说‘像揭层皮’;薅草薅到手指裂得渗血,拿胶布缠了又缠,胶布上全是土,看着像裹了层泥;夜里疼得睡不着,就坐在窝棚门口抽烟,烟锅明明灭灭,映着他满脸的皱纹,像红土坡上的沟壑。”

“可他见人就笑,露出豁了颗门牙的嘴,牙床泛着点红,是上火燎的。他总拉着我看他的玉米,说‘你看这穗子,比去年的大’,其实那玉米棒也就比拳头大点,粒还稀稀拉拉的。他说‘等玉米熟了,我儿子就回来了,他最爱啃刚煮的嫩玉米’。”

风穿过窗缝,带着紫菀的香,吹得包强手背上的汗毛轻轻颤。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只刚才还在抖的手,此刻捏着烟卷,指节稳了些,烟灰落在手背上,他没再缩,只任由那点白慢慢积着,像落了层薄雪。

包强指间的烟卷快燃到尽头,烧红的烟头在月光里明明灭灭,像他眼里忽明忽暗的光——亮时,是被风撩起的火星;暗时,又沉得像界河底的石头。他没再吸,任由烟灰长长地悬着,垂在军裤前襟,像红土坡上熟透的玉米须,黄澄澄的,稍一碰就簌簌往下掉。

我望着窗外的紫菀,月光在花瓣上镀了层银,最顶端那朵的花瓣卷着边,像被谁轻轻咬过一口。花瓣上的露水滚来滚去,大颗的悬在瓣尖,颤巍巍的,像小兰仰着脸看我时,睫毛上没掉的泪——那天她举着纸花跑过来,额角的汗混着红土,顺着脸颊往下淌,快到下巴时停住,就那么悬着,像颗舍不得掉的星。

“我在红土坡养伤时,见过慧芳娘仨。”我把烟卷往烟灰缸边靠了靠,火星蹭着缸沿,“刺啦”一声轻响,“慧芳男人原是马帮的,前年过界河时遇上散兵,货被抢了不说,人还被枪子儿打穿了腰,掉进冰窟窿里,连尸首都没捞上来。马帮的老伙计说,他最后还攥着缰绳,想把马往回赶——那匹老马后来疯了似的往界碑撞,腿都撞瘸了。”

风从紫菀丛里钻出来,带着点苦香,吹得我右臂的石膏微微发颤。“慧芳带着俩闺女在砖窑搬砖,我见她时,砖窑刚出了一窑新砖,红得发亮,烫得能烙饼。她没戴手套,左手搬三块,右手托两块,胳膊肘弯得像拉满的弓,腰几乎贴到地面,脊梁骨在粗布褂子里硌得尖尖的,像根被压弯的铁钎。”

“砖棱子是新烧的,锋利得很,”我盯着包强的手背,那里还留着战术训练的擦伤,“蹭破她掌心时,血珠‘啪嗒’滴在砖上,不是浅红,是发暗的绛,顺着砖面的纹路往下淌,红得跟她竹篮沿那圈布条一个样。”

我顿了顿,想起那圈布条——是用她男人的蓝布裤脚改的,洗得发白,边缘磨出了毛,结着层硬痂,该是血渍混着砖灰凝成的。慧芳总把竹篮往砖堆旁一放,布条垂下来,刚好扫过新砖,像在跟逝去的人说些什么。“她每天都数砖,‘一千、一千零一’,数到太阳落坡,砖窑的烟筒冒起灰烟,她的声音也哑了,像被砂纸磨过的铁皮。有回我问她数这干啥,她往窝棚那边努努嘴,小兰正蹲在窑口捡碎砖,小琴帮着把碎砖往筐里装,‘再数三个月,就够给娃们买新课本了’——她说这话时,嘴角沾着点砖灰,笑起来像朵被土埋了半截的野菊。”

风卷着烟味往远处飘,裹着营房的灯光,淡成一片暖黄。包强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了月光:“那她不觉得累吗?”

“累。”我想起那天在窝棚外撞见的——后半夜,砖窑的火快熄了,慧芳在窝棚里揉腰,竹片缝漏进的月光照在她背上,脊梁骨一节节硌出来,像串老玉米。她每揉一下,就“嘶”地吸口凉气,左手攥着右手腕,往掌心吹气——那里的血痂又裂开了,新血珠浸在旧痂上,红得刺眼。“可她给小女儿梳头时,总会把辫梢的红布条系得紧紧的,打个漂亮的蝴蝶结,说‘红的吉利,能避祸’。布条是小兰自己找的,从破棉袄上撕的,洗了八遍,还带着点棉絮,系在辫梢,跑起来时甩得老高,像只红蝴蝶。”

“她大女儿小琴胳膊上有块砖棱印,”我往包强的胳膊肘瞟了瞟,那里也有块训练磨出的瘀青,“紫青里带着黑,像块在冰里冻了半宿的肉,边缘还沾着点砖窑的黑灰。有回搬砖时,新砖棱又刮过那印子,血珠刚冒出来,小琴就往身后藏胳膊,咬着嘴唇往推车上摞砖,砖摞得歪歪扭扭,她也没敢停。”

“慧芳回头看见,伸手想摸她的胳膊,小琴突然往旁边躲,说‘娘,不疼’,声音脆得像碎玻璃,可指尖在印子周围捏了又捏,指节泛白,捏出几道新的红痕。”我想起那夜窝棚里的动静,小琴用衣角蘸着泥水擦胳膊,擦到那道印子,动作猛地顿住,肩膀轻轻颤,却没出声。慧芳躺在草堆里,呼吸粗重,手却在草里摸索,最后轻轻搭在小琴背上,指尖在那道印子上方悬了悬,终究没敢落下,只把草往女儿身边拢了拢。

我从口袋里摸出那朵纸花,月光照在焦痕上,黑得像砖窑的炭,花瓣边缘的红铅笔印洇得发虚,像被雨水泡过的血迹。“这是小兰给我的,”我把纸花往包强面前递了递,他的睫毛颤了颤,“她捡碎砖时,看见我胳膊上的石膏,就蹲在窑口叠这花。纸是从作业本撕下的最后一页,米白的纸被她掌心的汗浸得发潮,边缘卷成了硬挺的小筒。红铅笔是借砖窑记账先生的,笔芯磨秃了,她趴在泥地上涂了半夜,花瓣边缘出了老大一块边,红痕顺着纸纹往下洇,弯弯曲曲的,像她发烧时从嘴角淌下的血。”

“剪花时,砖窑的火星燎了个洞,纸边还划了她的手,血珠滴在花瓣上,她却攥得死紧,”我指尖碰了碰纸花上的血痂,早已干硬,“说‘黄哥,你看着它,就不觉得疼了’。我趁她睡着,想掰开她的手看看,刚碰着纸边,她突然攥紧了,指节泛白,嘴里嘟囔着‘爹的草蚂蚱’——她爹以前总给她编草蚂蚱,绿的,能蹦。”

包强的目光落在纸花上,忽然伸手想碰,又猛地缩回去,像怕碰碎小兰捏花时的指温。烟卷在他指间彻底燃尽,烫得他猛地一哆嗦,才想起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火星灭时,他眼里的光却亮了些,像被纸花上的红痕映的。

包强的目光胶在那朵纸花上,像被磁石吸住的铁屑。他的指尖悬在离纸页半寸的地方,指腹微微发颤,能看见细密的汗毛孔里渗着点潮气——那是刚才攥烟卷时浸的汗。纸花的边缘卷着硬挺的小筒,是被小兰的掌心反复焐过的,焦痕处的纸纤维发脆,像被砖窑的火燎过的玉米叶,透着股焦香混着红土的腥气。就在指尖快要触到那道洇开的红铅笔印时,他猛地往回一缩,手腕带动着胳膊肘颤了颤,像怕碰碎了小兰捏花时留在纸页上的指温——那温度该是暖的,带着孩子掌心特有的软,混着砖窑的热气,焐得纸页都发潮了。

他喉结在脖颈上重重滚了滚,像吞下颗没嚼烂的红土疙瘩,然后低头去摁烟灰缸里的烟头。这次的动作比刚才稳了些,拇指和食指捏着烟蒂转了半圈,火星在缸底的黑灰里“滋”地灭了,留下个蜷曲的纸烬,像只死去的小虫子。他的指腹蹭过缸沿的锈迹,带起点褐红的粉末,落在军裤的膝盖处,那里还留着战术训练时磨出的浅白印子。

“我以前觉得,累是腿酸、是手疼、是被子叠不成豆腐块。”我把纸花往他手里塞,纸页的糙面蹭过他掌心,像红土坡的砂粒擦过皮肤,带着点涩,却又温温的——那是被体温焐透的缘故。纸花背面还粘着半片枯了的紫菀花瓣,是小兰从界河边摘的,边缘卷得像只干硬的蝶,却被她用唾沫粘得牢牢的,粘了又掉,掉了又粘,直到花瓣在纸上结了层硬壳。“可在红土坡待久了才明白,真正的累,是老秦望着旱田裂缝时的沉默。”

我望着窗外的月光,想起老秦蹲在田埂上的样子。他的草帽檐压得遮住眉眼,露出的下巴上沾着红土,像块没擦净的陶片。旱田的裂缝宽得能塞进两根手指,深褐色的土块硬得像烧过的砖,他就那么蹲着,薅锄插在旁边的土里,木柄被汗浸得发黑,指节在锄柄上捏出五道深痕。风卷着土粒打在他的粗布褂子上,他一动不动,只有烟锅在唇间明明灭灭,烟圈从皱纹里钻出来,很快被风吹散,像没说出口的话。那沉默里裹着的累,比挑三里地的水还沉,压得他脊梁都弯成了弓。

“是慧芳数砖时数到一半突然停住的哽咽。”我捏着纸花的焦痕边缘,指腹能摸到纸页上凹凸的纹路,“她每天数到‘八百六十六’的时候总会顿一下,那天我蹲在砖堆后抽烟,听见她捂着嘴往砖窑后面躲,肩膀一抽一抽的,像被风刮得摇晃的芦苇。砖窑的烟筒正往外冒灰,灰落在她的粗布褂子上,像撒了把碎雪,可她没抬手拍,就那么站着,直到喉咙里的哽咽变成了齁声,才又走回砖堆前,重新数‘八百六十七’。”她的手背青筋暴起,是搬砖搬得太狠,指节处的血痂裂开了,新血珠顺着砖棱往下淌,滴在红砖上,红得跟她竹篮沿的布条一个样——那布条是她男人的裤脚改的,洗得发白,却总沾着新的血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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