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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堕计错寻仇竟逢鸳侣 请君来入瓮大快人心(第5页)

玉娇龙说:“我倒没有什么不放心,我怕谁呢?谁还能吃了我?我不过是为我的娘家,有许多顾忌就是了。”罗小虎一听她说出娘家这两个字,脑筋儿就迸起来,但因为屋子黑,玉娇龙没有看出来他脸上的怒色。

此时就听沙漠鼠在窗外说:“车来啦!”罗小虎遂又抱起来玉娇龙,走到外边。花脸獾把车停在这门首,罗小虎把玉娇龙抱到车上,玉娇龙还紧紧抱着他的胳臂说:“你可千万照着我说的那些话去办!别叫我又不放心!”罗小虎并没言语,只向花脸獾说:“趁着天还没亮,赶紧送到玉宅,把人送进去你可赶紧就走!”花脸獾点头说:“我都知道!”玉娇龙这才将罗小虎放开,又流下泪水,骡子把车拉定了,她几乎哭出声儿来。

车走得很快,路上又没有人,及至到了玉宅大门前,车就一直赶上高坡,停住了。这时天色还没大亮,花脸獾上前紧紧敲门,却暗捏着一把汗。门环响了半天,门才开了,里边出来四五个人,问说:“你是由哪儿来的?”花脸獾答不出话来,他想赶着车再跑,车里的玉娇龙却急声说:“是我,我回来啦!快叫钱妈她们出来搀我!”那几个仆人一听,这才赶紧慌忙地进去叫老妈子。

一个人留在外面,悄声问花脸獾说:“你是哪儿的车?”花脸獾说:“我这是买卖车,是这位小姐雇来的。”仆人还要再问,车里的玉娇龙却呵斥说:“你们就不必多问啦!人家把我送回来了,就完啦!”

此时里边有仆妇跟丫鬟出来,就把玉娇龙搀下车去,他们都惊讶着,因为此时天光已亮,玉娇龙的打扮很能看得出来。就见她是全身的又瘦又短的黑绸子衣裤,头上包着青绸手巾;脑门子上浸出来一大片血迹,全身都是泥土,并且很湿,胳臂上像是叫什么荆棘之类刺得有许多伤处。她脸色极为凄惨,眼角挂着泪迹,怒气却很大,一句话也不说,就被仆妇搀着往里走去。

这门前有个仆人惊疑稍定,又向花脸獾说:“你在这儿歇会儿,我到里边去给你讨几个赏钱。”花脸獾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大哥你别麻烦啦!我们老爷不叫我要赏钱!”仆人惊诧着说:“你们老爷是谁?你到底是哪个宅里的?”渐升起的阳光照着新骡车的绿色围子,看上去至少也是个道台家里的车,花脸獾却一声不语,拉着骡子下了坡。他跳上车辕,紧抡鞭子就赶着车走去,还恐怕有人在后跟着,故意绕了点远路,才回到隐仙观。

此时罗小虎正在等着他的回话,他来回禀了,说:“玉娇龙已安然抵家。”罗小虎才放下心,却又像丢失了什么,做了件后悔的事似的,紧皱眉头站着发呆。沙漠鼠跟花脸獾两个人在他的眼前站了半天,罗小虎又侧着脸寻思了一会儿,这才吩咐花脸獾说:“你专到鲁家门首,看那鲁家都有什么闲杂的人出入,最要紧的是打听出来那鲁君佩天天往哪儿去。”花脸獾答应了,罗小虎又嘱咐沙漠鼠说:“玉家那边的事,是由你打听。探探玉娇龙今天一早那样的回去了,他们两家是打算怎么办?探出来就去找我。”沙漠鼠也答应了。这两个人就像是小卒得到了将官的命令,一齐转身走开。

罗小虎躺在炕上歇了一会儿,此时他已很困倦,但心中又十分不宁,也睡不着觉。他摸了摸身上还有几块银子,在短衣裳上套了一件绸大褂,就也走出庙去。庙外的阳光刺着他困倦的眼睛,觉着发酸。他在西城有两个去处,一是澡堂子里,他常到那里的官盆去洗澡;另一处就是个酒馆。

这酒馆在一条小胡同里,生意很不好,可是罗小虎一来到这儿就大吃大喝,花钱毫不计较,所以掌柜的就把他当作财神爷;并且也知道这位财神爷有点来头不正,外边有了什么事便也来告诉他。当下罗小虎又来到这儿,喝了几盅酒,叫掌柜的给他叫来一些饭菜吃过了,他就躺在柜房的一张小铺上睡觉。掌柜的在外面一半应酬着买卖,一半是给他巡风,他就放心大睡。

睡了也不知有多少时候,忽然有人把他唤醒,在他的耳边悄声叫着:“老爷!老爷!”他睁开眼睛一看,见是花脸獾,就赶紧悄声问说:“外面有什么事没有?”

花脸獾也悄声说:“鲁宅把他家的少奶奶由玉宅接回来了!听说下车时是有四个丫鬟搀着,看今天那样子,鲁宅上下的人,没有一个不胆战心寒。又听说今天五点钟,鲁君佩在西四牌楼福海堂饭庄请客,请的是邱小侯爷和铁府的两位,侍卫全都请上,据说是向邱小侯爷赔不是。我看那样子,鲁君佩是怕了!”

罗小虎坐起身来,愤愤地不住冷笑。忽然又抠着脑袋思索了半天,忽然想出一个主意来,立时喜欢着下了铺板,揪住花脸獾又悄声说了半天,花脸獾像傻子似的不住地点头。罗小虎对他说完了,就把他一推,说:“快去!”花脸獾走了,罗小虎自己仍嘿嘿冷笑,又到柜前去喝了几盅酒,便先回到隐仙观。

这时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了,罗小虎就在隐仙观的院中绕着松树徘徊、思索,时而狂笑,时而又摸摸自己的宝刀。少时沙漠鼠又跑回来了,也说了鲁君佩今天请客的事情。罗小虎忽然派他出去买一大张桑皮纸,买一支笔,买墨,并买一块小砚台,沙漠鼠吐着舌头,说:“老爷!您这是要干什么呀?您是要作文章吗?”罗小虎说:“你少问!你买去就是了!”

又推了一下,把沙漠鼠也推出去了。他看看松树外的太阳,心里很急躁。

过了不多时,沙漠鼠就把纸笔墨砚全都买来了,罗小虎都揣在怀里,沙漠鼠翻眼瞧着他的老爷也不敢问。罗小虎又悄声嘱咐了他许多话,叫他去找花脸獾,先到那福海堂饭庄的门前去相机行事。沙漠鼠一听,又吐吐舌头,便说:“好啦,我们这就去!”他前脚走了,罗小虎也随后又走出庙门。

此时,天色就已到了下午五点多钟,天空满铺着灿烂的云霞,晚风吹起,扫去了这一天的酷热。各衙门里的人都散了值,纷纷到饭庄酒楼去赴宴会。西四牌楼的福海堂,是西城最大的饭庄,向来做官的人请客都在这里,这门前永远是车马云集。今天因为有三四起大请客,所以门前更是加倍的热闹,门前的六根石头桩子,每根桩子上全都系着五六匹马;骡车排成了两行,统共有五十多辆,都是簇新的大鞍车,以绿色围子的居多。

赶车的把小板凳都聚在一块,许多人相聚着谈天、赌钱,地下放着的茶壶、茶碗能有一百多个。这些人刨出他们自己,谁也不能分辨出哪辆车是他们谁赶着的。他们有的相识,都是同行,有的彼此是亲友,到了一块,当然就免不掉谈谈这个御史家、那个府丞宅,或是哪一个侯爷府的闲话;他们悄着声儿,秘密地谈着,甚至谈到他们主人的闺阁之事。即使彼此不认识的,只要是打扮得像个赶车的,或像是个跟班的,走过来就能随便地听谈讲,随便地插言说话,打听闲事供献新闻,并且还随便地喝茶。

这里边就挤进来一个人,此人拿一个比脑袋还大一半的红缨纬帽遮着半个脸,穿着是夏布的很干净的衣裳,看这样子可是个大府的赶车;手里拿着个挺漂亮的鼻烟壶,另外有一个珊瑚的小碟,他把鼻烟放在碟里,一撮一撮捏着往鼻子里去闻。他坐在自己的一个红漆小板凳上,倾耳听别人说闲话,帽子却永远不摘,仿佛怕露出他脸上的什么记号似的。

人群里有一名叫常子的赶车的人,唉声叹气,探着头压着嗓音说:“我看你们宅里的事全都好办,老爷有点脾气,那都不要紧。就是我们难办!整天得提心吊胆,一到夜里,就像勾魂鬼已到了眼前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谁家的宅里能够闹完了神鬼又闹贼?整天刀儿枪儿梆儿锣儿的?”

旁边有个人笑着说:“这还不好?请你们天天看武戏,听‘龙虎斗’!”

这常子就叹了一声,说:“大哥您就别开我的心了!这个‘龙虎斗’可是谁也不愿听。龙还好办,真的,我到现在还不信我们那一阵风儿就能吹倒的少奶奶,她会有什么本事?可是那虎可真够凶的!那家伙,宝刀飞箭,全份的武功……”更压下点声儿来说:“宅里那天受伤的那几个,直到现在还没好呢!张三受的那一箭,不偏不斜正射中在尾巴骨,好了他也得撅着屁股才能走路儿!”

旁边的人又说:“可是,这些日你们也都挣足了!”

常子歪着脸说:“足什么?拿一两串钱就堵住我们的嘴,嘴叫钱堵住了,可是保不定什么时候就得喂老虎。这个差事,谁要是有一碗饭吃,谁肯干?”

正在说着,忽见里面走出一个人来,喊着:“常子!快套车!这就得上邱府!”常子答应一声,皱着眉。旁边的人又问说:“是怎么回事?邱小侯爷还没来吗?哪位是邱府来的?”大家彼此看着,常子却摆手说:“干脆!

是邱府里的小侯爷拿架子;自己的媳妇到了人家宅里丢了面子,现在无论怎么请,怎么道歉,他也是不来!请德五爷的都去了半天啦,也是请不到,现在大概我们少爷要亲自出马!”

旁边有人悄声说:“都是你们的少爷不好,怎能得罪他呢?银枪将军邱广超,他认识多少江湖人?那天到你们那儿打架的那个小老妈,不定是谁扮的呢?还许就是刘泰保的媳妇呢!”

旁边有个玉宅的赶车的摆手说:“不是不是!刘泰保的媳妇我认识,早先常到我们宅前踏软绳。她不踏软绳,以后还出不了这些事呢!她现在不大爱出头了,前几天我在街上看见她,肚子大得跟个葫芦似的。”

常子也摇头说:“不是,那天邱少奶奶带去的那个小老妈很漂亮,可是脸上没好气儿,说不定是为打架才去的。可也绝不是刘泰保的老婆,刘泰保他还巴结不上邱府呢!”说着,他就站起身来去套车。

拿纬帽遮着脸的那个人却追过去拉了他一把,说:“喂!常爷!您带我到邱府去一趟好不好?叫我也看看他家的那个老妈儿!”常子斜着眼说:“喂!老哥!你怎么真入了迷了?你是哪个宅里的呀?我怎么不认识你?你贵姓呀?”这个人说:“我姓獾。”常子说:“姓獾?明儿还许有姓刺猬的呢!你是什么意思吧?”

这人就是花脸獾,他耸着鼻子笑说:“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我听说邱家那个老妈挺俏,我想去瞧瞧。”常子说:“我们是送鲁府丞去请邱小侯爷,不是去接人家的老婆,人家的老妈又未必出院子,哪能一去就见得着?你就别色迷了!”他急匆匆地套车,气哼哼地直向花脸獾撇嘴。花脸獾却咪咪地笑着,认准了他那套骡子车。

这时忽觉旁边有人揪了他一下,也是个赶车的,问说:“你是哪个宅里的?”并仔细打量花脸獾的面目,说:“我怎么瞧着你很眼熟呢?”花脸獾吃了一惊,赶紧说:“我是李侍郎宅里的。”这个赶车的问说:“李侍郎今天也来了吗?”花脸獾点头说:“来了,已经进去了,您是哪宅里的?”

这人说:“我是玉宅的,送我们二少爷来的。”花脸獾又吃了一惊,心说:怪不得他认识我,我常在他们宅门口转嘛!遂就赶紧把鼻烟碟递给这赶车的,笑着说:“您闻点儿!”玉宅这赶车的就捏了一撮鼻烟闻着,于是两人就谈起来了。

此时常子已将车套好,鲁君佩就由里面走出来了,他上了车,有两人骑马在后面跟随保护,就走了。花脸獾以目相送,同时看见他的伙伴沙漠鼠也来了,提着个破筐子装作捡马粪的,在许多车辆之间来回地转。

这里花脸獾跟玉宅的这赶车的,共坐在一条板凳上,谈得很投缘。

这人很喜爱花脸獾的鼻烟壶儿,简直是爱不释手。花脸獾奉承着他,由他指点了哪辆车是鲁宅的,原来今天鲁宅来了轿车两辆、马三匹。

待了一会儿,那常子赶着车就回来了,同来的还有两辆车,一辆是德宅福子赶着的,另一辆就是邱府的。鲁君佩先下车,恭恭敬敬地将邱广超请进饭庄里,德啸峰也随之下车进内。外面这些人就都说:“这就好了!

只要把邱广超的大驾一请到,鲁府丞再敬两盅谢罪的酒,也就烟消雾散了!”又都冲着手里的鞭杆还没放下的常子说:“喂!以后你们宅里一定没事啦!你们可以放心睡觉啦!”常子却摇头说:“不是那么容易吧?”玉宅的赶车的也说:“这些事本来没有邱侯爷什么相干,正经我看倒是得叫鲁府丞请请罗小虎跟那一朵莲花!”

大家又乱谈着,沙漠鼠还蹲在骡子的肚子底下去捡粪,花脸獾就过去驱赶,说:“喂!你还没捡够吗?捡那么些个马粪你是拿回家去吃的吗?”追过去要抬脚踢,沙漠鼠却央求着说:“捡完这一堆粪,我就走!”

花脸獾瞪着眼睛,悄声告诉他说:“那辆,北边第三辆,还有那辆刚回来的,那边两匹马,都是!认清楚了没有?”沙漠鼠用眼色表示出来全都知道了,花脸獾又喊了一声:“快滚!”沙漠鼠答应一下,就溜开了。

此时饭庄里有一批请客的已然散了,门前一阵乱,车辆走了少一半。

沙漠鼠就趁着这忙乱之间,由粪筐子里取出来个小家伙,在骡马丛中钻过来,走过去,已施用毕他的伎俩。鲁宅的赶车的常子和一个叫吉三的,正跟大伙儿在那边谈天,没想到会发生什么事。花脸獾混在里边也跟许多人都熟了。

此时天色已渐黑,又散了几起客,德啸峰与邱广超也都给鲁君佩送出来,各自上车走了。又过了些时,主人鲁君佩就又出来了。原来鲁君佩身边还带着两个仆人,仆人共上一辆车,他自己坐一辆;车后随着两匹马,马上的人全都带着刀,在夜色渐厚之下往西走去。

常子跟吉三打起精神来赶车,可是走了不远的路,前面吉三赶的那骡子就站住不走了,把后面的车也阻碍住了。鲁君佩在车中惊诧着问说:“是怎么回事?”常子跳下车去,到前面去问,吉三却着急说:“骡子出了毛病啦!”说着用鞭死力地抽,不料咕咚一声,骡子竟跪下了,在车里坐的两个仆人险些没滚出来。

鲁君佩看外面的天色太黑,他心中恐惧,就赶紧大声叫道:“常子!

不要管前面的车,你快来!赶着这辆车送我回宅,快!”常子疾忙跑过来,跨上车辕,驱骡速走,车轮之声辘辘的响。不料才跑了不远,啪嚓一声,这个骡子也倒下了,整个把鲁君佩摔出车来了。

两个骑马的人赶紧下来将他搀起来,问说:“大人觉得怎样?”鲁君佩跛着腿走了两步,连说:“快!快!赶紧叫一辆妥实的车来,先送我回去,快!快点儿!”一个随从的人骑上马就去找车,但天已这么晚,街上哪里还有空闲的车呢?另一随从的人是一手搀着府丞,一手已抽出刀来。两辆残破的车相距着又很远,那边的人喊叫着说:“快来帮帮呀!再来一个人帮帮就行啦!”常子赶忙又跑回去,帮助那边的三个人,一齐用力把骡子抬起来。骡子倒是站稳了,人可还不敢坐上。那吉三啪啪响着鞭子,嘴里喊着:“哦!哦!”骡子倒是又走了几步,可又跪下了。

吉三依然用鞭狠抽,骡子是死也起不来,常子就把吉三拦住,说:“别打啦!打死它,更不能走啦!这一定是有缘故,后面那骡子索性躺下啦,把少爷摔得不轻。不知是哪个狗子掏的坏,成心要摔咱们俩的饭碗!”说着,疾忙跑到车后边摘下来纸灯笼,到前边去照着查看;怪不得这骡子要跪下呢,原来前腿直流血,后面那个骡子就更不用说了,当时把大家全吓得脸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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