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喘了口气,又说:“你们不知,费伯绅在西直门城根租了一所房子,有尤勇、何剑蛾跟我,我们三个人夜夜保护着他,鲁君佩也天天到那儿去睡觉。其实我恨不得杀死费伯绅,献出来鲁君佩,可是有何剑蛾他们监视着我,我真连撇一撇嘴也不敢。这几天因为鲁家里叫人闹得是太凶了,所以费伯绅又出了毒计,故意派何剑蛾深夜到玉宅冒充俞秀莲之名,杀伤了玉娇龙的侄女,为是激怒玉娇龙,想以毒攻毒,想利用她的本事、她的青冥剑,把搅闹鲁宅的人全都杀死!”
俞秀莲顿足狠狠地说:“好可恨!”
雷敬春说:“可恨固然可恨,不过他们也是连番失着。玉娇龙不但没替他们出力,反倒丢了宝剑负了伤,因此把鲁君佩吓破了胆。他是认为俞姑娘等人都是听邱广超的指使,他就求出这里的五爷给解和。那天在福海堂饭庄给邱广超赔的罪,他以为服了输就完了;不料就是那天,罗小虎粗中有细,安排下妙计,并行了个怔办法,竟……”
他喘了一口气,又把罗小虎劫持鲁君佩,焚毁了束缚玉娇龙的字据,玉娇龙归宁一去不返,鲁君佩忧急成病之事说了,然后又说:“费伯绅现在也觉得周围不好,他叫尤勇、何剑蛾天天保护着他。我本来是给他看守门户的,今天我是偷空儿,提心吊胆地出来的,因为若叫他们晓得了我与你们这边勾通,尤勇虽不至于杀死我,可是何剑蛾必不能叫我活!”
此时杨丽芳俊容上现出一种煞气,她向雷敬春拜了一拜,说:“雷大哥!今天多亏您来,告诉了我这么多年来所不知道的事情。我哥哥杨豹是已死了,罗小虎虽也是我的胞兄,可是我们并没在一块长大,我也不能去找他,逼着他叫给父母报仇。现在只有我了!请雷大哥把费、贺两个贼的详细住处告诉我吧!”
雷敬春怔了一怔,就说:“贺颂的家我没有去过,可是知道他住在崇文门外广渠门内,地点极僻。费伯绅的房子倒容易找,就在西直门里北城根,旁边靠着一个官厅,门前有一棵大柳树。”
杨丽芳听罢,转身向外就走。俞秀莲疾忙追出,并回身告诉雷敬春暂时别走,她就追着杨丽芳回到了里院。杨丽芳进去见了她的婆母,她就跪下哭求,请求允许叫她去报仇。德大奶奶把儿媳搀扶起来,自己倒怔忡忡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俞秀莲便把杨丽芳拉在一边,劝她说:“仇是一定要报的,有我,有这些人,你想报仇还能难吗?只是有两点顾忌:第一,京城内不能杀人,玉娇龙她能够不遵王法,但咱们却不能不遵王法,把贺颂、费伯绅诱出再下手倒可以,可得慢慢地办;第二,你是德少奶奶,你是有身份的,上有公婆,有丈夫,德家是京城中有名的人家,你怎么能够亲自出头呢?不瞒你说,这些日,我们早就知道贺颂的住处了,只是想着这件事并不难办,所以并没急急的。”
正说着,文雄进来,向俞秀莲说:“我父亲已然回来了,现正在跟雷敬春说话,他老人家也说是报仇的事情不能太急!”
俞秀莲说:“好,你拦住你的媳妇吧!我还得到前面跟雷敬春说几句话去。”又向杨丽芳说:“你暂时先忍一忍,你还不信任我吗?我此番到北京来,最主要的还是为办你这件事,你看吧!我一定有办法就是了。”
德大奶奶急得皱着眉,坐都坐不安,直叹息,说:“唉!无论是仇吧、恨吧,可是咱家的儿媳妇哪能出去杀人呢?要因此打起官司来可怎么好呀?”
俞秀莲急匆匆又到外院去找雷敬春,待了一会儿就又回来,悄声告诉杨丽芳说:“好了!已经有了办法了。我已叫雷敬春回去,让他索性去告知贺颂、费伯绅,就说当年被他们所害的杨家的后代,现在京师,正要找他们索命。他们一定要害怕,一定要逃出京城;那时雷敬春再来告诉咱们,他们是走哪一条路,咱们就追了去。等他们离开京城远了一点,地方再僻静,我就帮助你下手!你就预备着一点好了。你别的功夫都有富余,只是你不会骑马,到时还得坐车,这一件事情可有点麻烦!”
杨丽芳却擦着眼睛说:“我想,马也没有什么难骑的!”
俞秀莲说:“到时再说吧!反正我时时跟着你、帮助你,准保你毫无舛错!”杨丽芳说:“这件事还是不要跟别人去说。”俞秀莲摆手说:“不能!李慕白这几日也不知往哪里去了,铁府的人还向外打听他。刘泰保是除了与玉娇龙有关的事,他都不愿意管。孙正礼、杨健堂他们本来就知道贺颂在京,他们若愿帮助咱们,那更好!”杨丽芳就点了点头。
少时德啸峰走进屋来,也是十分着急的样子,说:“雷敬春已然走了,我看他是个忠厚诚实的人,他说的那些话必不虚假。只是,贺颂、费伯绅固然可杀,我要是个飞檐走壁像史胖子那样的人,今晚就能去把他们都杀死;但咱们不是那样的人,连俞姑娘跟李慕白都已不是那样的人了!”
俞秀莲说:“这多年来,我都讲的是明枪明刀,而且除非江湖恶霸、绿林凶贼,我绝不伤害。可是现在我为丽芳的事,说不定就许破一回戒;但是也不能像玉娇龙似的,在这京城重地就胡为!”
德啸峰顿足说:“这要是玉娇龙倒好办了,咱们不行!同时我又想,旧仇固然很深,费伯绅的毒心辣手也实在留不得。可是那贺颂已经那么老了,这些年他匿居在京城,也没听说他再做什么恶事;他对过去的罪恶,也未必不忏悔,咱们何妨就把他那条老命饶了吧?”杨丽芳听了这话,便垂泪不语;德啸峰也不能怎样劝解,只好托付了俞秀莲一番,就往前院去了。
这里俞秀莲跟德大奶奶又向杨丽芳劝解。直到天晚,俞秀莲见杨丽芳哭得眼睛都肿了,见了灯光,眼睛很难睁开,而且悲痛得她精神十分疲惫,就想她不至于做出什么不加考虑的事情来,自己的铺盖又都在蔡湘妹那里;所以又安慰了杨丽芳一番,与德大奶奶又悄悄地说了一些话,她就走了。她走的时候就已有九点钟了,待了一会儿,德大奶奶也就命杨丽芳回屋去睡觉了。
德家本来还有老太太,但在跨院里吃斋念佛,有两个仆妇侍候着,一切事都不闻不问。德啸峰是一个人住在书房,德大奶奶带着小儿子文杰居住里院。文雄、丽芳小夫妇二人就住在母亲的对屋,他们小夫妇俩本来是非常的恩爱。文雄多病,今年又受了一次伤,一切多亏温柔的妻子殷勤扶持。他是个年轻的少爷,好玩,有点任性,也没经受过困苦,这些日为妻子志欲复仇之事,他就烦恼的不得了;妻子一皱眉,一流眼泪,他的心头就一阵发紧,真比臂上的伤还要痛。今天在客厅里雷敬春说的那一番话,就把他听得头都晕了。他想不到世间还有那样阴毒狠辣的人,他认为费伯绅的毒计是比什么刀哩剑哩更为厉害;所以现在他回到房中,就关上了门,坐在床上不住地发呆。
杨丽芳打开了箱子,取出来她的一件黑绸子衣裳、黑布裤子,这是她练武艺时才穿的衣裳;又剪了两条黑布蒙在白袜子上,用线缝上。旁边文雄就急急地问说:“你这是要做什么?”
杨丽芳垂泪说:“这件事你别管我!我知道,为我娘家的事,使这里全都不安;尤其是那次,罗小虎伤了你,我真真的难受!因为俞姑娘救了我,我在这儿做儿媳妇,三年来我一点委屈没有受过,原应该听话、听劝,可是……仇人就在眼前,我真一点也忍耐不住。我这时就去杀他们,事情办成之后,我……反正我不能连累别人。万一没办成,出了舛错,那时你千万也不要去认我。”她哭着又说:“反正我死了,绝忘不了公婆跟你待我的好处,容我来生再报答!”
文雄疾忙将她拉住,十分着急地说:“你不能这么性子急!你一个人去,就是你的武艺好我也不能放心!俞姑娘又在这里,她又是为这件事来的,把她拋开,不叫她帮一点忙,不听她一点话,她岂不要恼了吗?”
杨丽芳哭泣得更是厉害,说:“人家本来姓俞,为杨家的事给德家惹祸,人家才犯不着,所以人家只有劝解我。但我现在既然知道了两个仇人的住处,我哪能一时一刻忍耐得下?你放心,凭我一个人,凭俞姑娘跟我义父这几年传授给我的武艺,去办这件事还不能吃亏。要把事办完了,我的心里也就痛快了,省得我永远愁眉不展,叫你也看着难受!”
文雄叹息说:“可恨我的胳膊还不利便,不然,我应当同你一块去!”
杨丽芳摇头说:“不用!你只要别声张就是了,我去一会儿就回来,你放心吧!你躺下睡一会儿我就回来了!”文雄又叹了口气,只得将他的妻子放了手。杨丽芳就疾忙将青衣青裤和鞋袜全都换上,文雄又说:“贺颂他们都住得很远,你怎么去呢?”
杨丽芳站起来,由床下抽出她的一口刀,用一块包袱裹上,说:“听说贺颂是住在崇文门外,隔着一道城墙,今夜我不能去。现在我要往西直门里,去年咱们到万寿寺去烧香,不就出的是西直门吗?那地方我还认识。
今夜我想先杀死费伯绅,因为他比贺颂更恶,听雷敬春说,害死我父母全是出于他的阴谋,他至今还是不做好事。我想如果把他结果了,那贺颂倒好办!”
文雄的身子有些颤抖,连连摆手说:“你不要说了!也别再难过,鼓起勇气来把这事办了。如若不成,就赶紧回来再想法子,千万小心!谨慎!”
杨丽芳在身上披了一件长衣,就出了屋;撩起衣裳飞身上房,踏墙越脊,走到房后的一条小巷之内,她才跳了下来。此时天黑月暗,四下无人,她出了小巷,跑过了大街,就进了一条小巷。她疾疾地走,紧快的脚步随着迟迟的更鼓,走了许多时,穿过了无数的大街和胡同,虽然遇着几个夜归的人和巡街的官人,但都被她躲避过去了。
她来到了西直门,顺着城根一直往北,走得更快,心头更紧张。此地十分空旷,只有东边的稀稀几家住户,西边却是很高的城垣。暗月隐在城阙之后,把城垣的影子投下来,地上愈显得黑暗。走了不远,便见在路东有三间房子,并没有墙垣,窗纸上并有幢幢的人影,杨丽芳晓得这必是一所官厅。在官厅的右邻不远,果然有一棵黑魆魆的大树,看那样子飘飘拂拂的,大概还就是柳树。在柳树之后隐着个不大的门儿,一定就是费伯绅的家了。
杨丽芳一看这情形,不由止了脚步,她想费伯绅既是这样的机警,住屋子都要住在官厅的附近,院里还能没有防备吗?因此极力捺住自己的心跳,压制下全身热血的涌流。她伏着身轻轻地走,就跑过了泥土很松软的车辙,来到了那门前。她先隐藏在树后,紧张地查看,黑线似的柳丝触在她的脸上她也一动不动。她又去看那个门,见门闭得很严,门前倒没有人防守。
杨丽芳抛去了长衣,搭在树干上,走到那门前,亮出刀来;一耸身上了墙头,由墙爬上了房顶。往下一看,见这里是一个外院,下面的两间屋里都黑乎乎的没有灯光;后面却有更深的院落,也是静寂无人,也没有光亮。此时就听梆梆梆梆更声响了四下,声音很真切,似就是由里院发出来的。杨丽芳将身蹲在屋瓦上,心里很疑惑,暗想:莫非是错了?这不是费伯绅的家?若是他的家,他这里又有何剑蛾、尤勇等人,为什么不见得防范很紧呢?
正在想着,听更声越来越近,原来只是一个举动很迟缓的人,从里院走到外院来,手中的梆子都似敲得没有力气。杨丽芳就如一只鹰似的,嗖的一声由房上跳下,一把手就抓住了这个打更的人。这打更的刚要喊叫,杨丽芳的刀已横在他的咽喉上,并严厉地悄声说:“不准嚷!”打更的便咕咚一声跪下了。
杨丽芳低头悄声问说:“你这里是姓费吗?”打更的哆哆嗦嗦地说:“不是!我们老爷叫诸葛高!”杨丽芳又问:“他住在哪间屋里?”打更的说:“他是住在里院北屋!”杨丽芳又问:“你们这里还有谁?”打更的说:“没有谁!就有尤大爷、尤太太、雷大爷,今晚都有事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杨丽芳倒不禁吃了一惊,赶紧把这打更的揪起来,又悄声说:“你带着我去,慢慢地走!你若敢喊叫一声,我立时就杀死你!”打更的答应着,杨丽芳在他的身后,揪着他的领子,并在他耳边厉声说:“更你照旧打!
把我带到诸葛高住的房子之前,我就能饶你的性命!”打更的很害怕,悄悄答应了一声,就在前面挪着脚步去走;杨丽芳在后面还逼着他敲梆子,为是免得被那费伯绅察觉出更声忽断,起了疑惑。打更人又颤抖着把梆子敲了四下,就不敲了。
连走了三重院落,院落里都是很深又很静。走到第四重院内,只见两边厢房都很黑暗,可是北房里间窗上却浮着淡淡的灯光。这打更的就打了一个冷战,说:“我们老爷还没睡呢!”杨丽芳把刀一扬,打更的又跪在地下,杨丽芳就悄声威吓说:“你就在这里,不许动!也不许你嚷嚷!否则我回来就杀死你!”打更的吓得直点头。
杨丽芳直奔那有灯的屋子,先划破窗纸往里去看,就见屋内灯光黯淡之下,有一张方桌、一张木榻,榻上有被褥。被里似有人卧着,但是蒙着头,只在枕边露出一团白发。杨丽芳心说:这人原来都已这么老了!突然产生了不忍之心,但转又想:当年我父母若不被害死,这时一定还在世;我父亲还是一位老员外,我母亲也不过五十来岁,我们兄妹哪能受这些年的痛苦?遭那些惨遇?由此胸头又涌起了怒火。
她由鬓边摘下一枝金簪去启门,不费力便将门启开了,推开了一道门缝,就进了屋。却见桌有桌帷,床有床帷,地下拋着一双云履,枕畔放着一本书;可见这贼必是看了半天书,方才身疲睡去的,所以也忘了吹灯。
杨丽芳悲愤难忍,本欲一刀将床上的人杀死,却又一仔细想:万一在这儿睡觉的不是费伯绅呢?我也得先问明白了。她遂就一手高举起刀来,向前一跳,另一只手按住那床上蒙被睡觉的人。可是她突然吓了一大跳,只觉得手按之处是空空的,不像有人在睡觉。她用手一掀,原来被里只有两个枕头,枕边是一大团白马尾,明明这是一种埋伏,一个诡计!
她将要撤腿走开,不料床下早伸出来一对护手钩,将她的两条腿钩住了。桌帷一撩,又钻出一个人。这人是个妇人,三十来岁,脸上有块红痣,手持双刀逼了过来。杨丽芳扭身抡刀去砍,妇人用刀架住,床下的人却怒声喊道:“快拋下刀!不然我的双钩一收,你的两条腿可就都断了!”
杨丽芳的两条腿跳不开,身躯也不敢动,脸色吓得煞白,她只得把自己手中的刀拋下。
那脸上有痣的妇人冷笑着说:“我早认得你是谁,早就晓得你要来了!你的胆子倒真不小,可惜还缺少点儿阅历。站住了!乖乖的听话,叫我们捆上你,明天叫辆车拉你到大街上叫人家看看,德啸峰有个多么漂亮的儿媳妇!”说时,用双刀夹住了杨丽芳的粉颈,下面的两只护手铜钩方才离开了她的腿。由床下钻出一个人来,是个身材不高,很精悍的汉子,那妇人就向这人努努嘴,说:“快去吧!叫官厅里的人带着锁来!”这拿双钩的人说:“你可看住了她!”妇人说:“你放心吧!她若跑了朝我问!”使双钩的人就出屋去了。
这个妇人向杨丽芳笑了笑,说:“你多半还不认识我,我姓何叫剑娥,女魔王的名字提起来,准是你的老前辈。这里诸葛老爷他早就认识你是谁,只是你不来侵犯他,他也犯不上去理你。今日白天雷敬春到你们家里去,跟俞秀莲在一块你们商量什么,别当我们不知道!现在只要你乖乖的不还手,我就不能伤你,只把你送到衙门去过两堂,大概也问不了死罪!”
杨丽芳此时心中像被烈火焚着一般,心想:与其叫你们捉住我,羞辱我的婆家,还不如叫你杀死我!于是她把心一横,色一变,勇气一振起,就要拼命。这时忽然听得前院锵锵的一阵刀剑厮杀之声,何剑娥一惊,一转脸,杨丽芳趁势就揪住了她的左腕。何剑娥右手的刀疾向杨丽芳来砍,杨丽芳却双手抬起了她的左臂,将身子向她的背后去躲;何剑娥赶紧翻身,杨丽芳却已将她左手的刀夺抢过来。何剑娥骂道:“小贱人!”又一刀砍下,杨丽芳却用刀迎住,夺门向外就跑。何剑娥又一刀,只听喀嚓一声,正砍在门框上。
杨丽芳跳到院中,何剑娥也追了出来,寒光对舞,二人就拼杀起来。
那男子是才走到前院便遇见了敌人,斗了几回又败回到院里,此时他手拿双钩,大声惊喊道:“要小心,俞秀莲可来了!”杨丽芳也吃了一惊,更振起勇气,与何剑娥厮杀。只见由前院飞一般地追来一人,手舞两口白刃,杨丽芳就大声说:“俞姑娘!我在这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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