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丽芳又问说:“那边山上有强盗吗?”
妇人说:“你想啊!山上要是有强盗,我们还能在这儿住?我们也不是俗等人家,这儿是满城县里高老爷的下处。”
杨丽芳说:“谢谢你啦!”
她遂就势上了马,拨马依然往北去走。只觉得越走路越狭,地下又坎坷不平,真是一个人也看不见。因为树木不多,所以山鸟也很少,太阳晒得也很热,杨丽芳骑马提枪吃力地走上了山岭。只见峰岭绵延,青石叠积,烟云飘荡,十分空寂;若在此寻找一个人,实如海底寻针。杨丽芳不禁灰了心,叹了口气,心说:这可怎么办?费伯绅他们逃往哪里去了?别是他们逃往另一条路上去了,俞秀莲也往那边追下去了?刚才,是那妇人听错了蹄声的方向吧?我还得回去,找那妇人问问才行。也许因为她在这里住,不敢得罪山上的强盗,所以她不敢告诉我费伯绅他们的去处?
于是杨丽芳只得又退马下山,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她走得很慢,精神十分不济,力气也像没有了。仔细一想,并不是因为这两夜缺乏睡眠,困倦得如此,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自昨天到现在就没有吃什么东西。她现在才知道饿的滋味,真是难受。
她缓缓地骑着马走,一阵阵的急愤、伤悲,又惹得她不禁流泪。不觉着又走回那庐舍之前了,这里的杨柳、小溪、鸭群、茅舍,处处显出主人的风雅;同时一阵阵的饭香,自短垣之内散出,真是香极了,惹得杨丽芳不禁流涎。她就下了马,上前推着柴扉,又向里叫着:“大妈!大妈!”叫得她都觉着没有了气力,腹中也咕噜噜的直响。
半天,里面才有那妇人答应,声音却不像刚才那样和气了,说:“是怎么回事呀?又来叫门!”拉开柴扉,一看是杨丽芳,她就问说:“你找着前面的马没有?你是个干什么的呀?哎呀!拿着这杆枪你要干吗呀?你是谁家的小媳妇呀?”
杨丽芳叹了口气,说:“大妈你不必问了!我……不瞒你说,从昨天起我就没吃饭,也没睡觉,我是个……唉!我是个有急事在身的人。我要找一个人,此人是很老了,姓费,他又名诸葛高。”
妇人的脸色顿变,说:“哎哟!你找诸葛高干吗呀?你怎么认识的他呀?”
杨丽芳蓦然又一阵振奋,问说:“你怎么知道诸葛高?他到你们这里来过吗?”
妇人笑着说:“他要到我们这儿来过,我们可就不得了啦!恶牛山的焦大虎是他的干儿子,那老家伙常到他的山上去住,听说都有六七十岁了,是一位老秀才;可是那些精壮的小伙子没有一个不敬重他的,都把他看作老神仙。我们这儿也不敢得罪他们,有时他们山上要来了人啦,说是要两只鸭子,拿去孝顺他们的老爷子,我们也不敢不依。”
杨丽芳就说:“我看你们这儿正做着饭,我想在你们这儿吃点。我可不像他们强盗,吃完饭我一定给你们钱的。”
妇人笑着说:“唉!钱不钱倒是不在乎,只是你来的还早了一点;你要是下午来有多好,我刚宰了一只鸭子,还没下水煮呢!因为我男人赶着驴接他的丈母娘去了,下午来我们家里吃饭。”
杨丽芳说:“我倒用不着吃什么好的,只要有粗米饭就行,好歹吃完了,我还要到别处办事去呢!”
妇人遂请杨丽芳牵马进了柴扉。短垣里,地下有两根木头桩子,遗着一堆马的粪尿,杨丽芳看了便不禁有些生疑。妇人却说是她家里养着两头草驴,一头是她丈夫牵了去接她娘家的妈,另一头是她的儿子骑着到城里粜谷子去了,她说:“这是城内做过开封府的高老爷的房子。高老爷喜爱这地方清雅,又因高家祖茔在这山后,所以每逢清明或中元节前后,高老爷时常带着太太来,在这里一住总得半个多月。”
杨丽芳听妇人这样说,心中的疑念便已释然,将马系在桩子上。妇人就把她让到那三间大屋子里,屋子虽也是泥草搭盖的,可是一掀竹帘,里面竟是十分的敞亮;榆木的桌椅,壁间挂着名人字画和拓的碑帖,桌子上且摆有胆瓶镜架、书卷笔砚,确实称得起是一位官人家的别墅。妇人随着进屋来,就自称她是这里高老爷的亲戚,所以托她们来这里居住,看守着房屋。她请杨丽芳在椅子上落座,就出去,到厨房盛饭盛菜去了。
杨丽芳枪立在屋中的墙角,站起身来,将这屋子周围看了一看,见是一明两暗:北边的里间有一张木榻,榻上有一份很干净的被褥;南里间却只有一只大木头箱子和一只装米的大缸,还有些锄头、镰刀等等杂乱的什物拋在地下。两个暗间可都悬有门帘,门帘是布的,白色的,但因为不常洗,已然很脏很旧了。看这样子,这个人家在此地是相当有钱,附近的风景又清静、雅致,实在值得羡慕。
那妇人已端着菜饭的盘子送来了,饭是白米中杂着黄米,冒着腾腾的热气,扑到鼻里觉得很香;菜是一碗熬白菜、一碟子拌黄瓜,不过都只放了点儿盐,此地是没有酱油和猪油的。放在桌上,妇人就笑着说:“吃吧!
可没有什么好的。”
杨丽芳也笑着说:“这就很不错了,我在家里还吃不着这么好的呢!”
妇人就问她家在哪儿,当家的是个做什么的,杨丽芳只说:“家住在北京城外,开设花厂子,丈夫卖花儿,如今……”说到这里,她却想不出来应当怎样编谎才好了;自己骑着马,拿着枪,除了说是保镖的,人家才能相信,但天下统共有几个女保镖的呀?再说,刚才说的是家里开花厂子,如今自己怎么又保起镖来了?当下她不由得脸红了一红,就不再答话,拿起筷子来,夹着菜吃着饭;想快些吃完了饭就走,再去追费伯绅,找俞秀莲去。
此时她是坐在一张八仙桌旁,妇人坐在她的对面,两个暗间的门帘就在两人的背后,被风吹得微微的飘荡着。杨丽芳的椅子后边就是那南里间,里间刚才她是查看过了,知道屋里确实没有人,她就安心地吃着。
妇人在她对面向她絮絮地问话,她只是一边嚼着饭,一边点首。
忽然,面前的妇人突然脸色一变;杨丽芳正有些惊疑,却不料两只胳臂已然被人自后面揪住了,她惊喊一声:“哎呀!”筷子和饭碗全都撒手摔在桌上,只觉得两只胳臂被人揪得很紧。她急得身子一挺,扭头向左右去看;却见身后是两个强壮大汉,都光着脊背,每人用双手握住自己的一只胳臂。面前的妇人也站起身来,说:“你可别怨我!谁叫你自投罗网呢?
拿着大枪怔进人家的宅里吃饭,给你点罪受也应该!”
杨丽芳急急地说:“你们这是为什么?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们为什么暗算我?”她大声呼叫,揪她左臂的人就把一只大手按住了她的嘴,右边的人就啪的打了她一个嘴巴。杨丽芳瞪大了眼,极力地挣扎,但挣扎不开,也喊不出来,两个大汉就用粗绳将她的双臂倒剪上。
杨丽芳抬起脚来踹,一下就将椅子踹倒了,那妇人就说:“呵!好大的力量呀!看不出这小娘儿们倒还很泼,把她的两条腿也绑上吧!”两个大汉都说:“没有绳子啦!”妇人说:“我给你们找一根。”她往屋里去找,也没有找着。杨丽芳就趁此时啐了一口,因为她的牙已被打破了,就吐出许多血星子来。
两个大汉又威吓着说:“你要敢喊叫,我们可当时就要了你的命!不喊叫,我们倒许能够饶你。”杨丽芳就哭着说:“你们快放开我吧!要不然,我的朋友可就来啦!他们可都是好汉,能够杀死你们!”两个大汉又齐声催着那妇人,说:“快找绳子!”那妇人也惊慌失措的,后来就把她系的一条红布腰带解了下来,拋给大汉,说:“就先用这个把她的两条腿捆上吧!”又低头向杨丽芳狞笑着说:“看你的模样倒还俊,可是两只脚直跟上边不称,瞧你这样儿也绝找不出好婆家!”这妇人揪着裤子还向杨丽芳直撇嘴瞪眼。
杨丽芳此时是脸色惨白,双眼溢泪,气得全身颤抖,她全力挣扎,但挣扎不开。两个大汉的力太大,用裤腰带把她的两条腿也捆得紧紧的,然后就连抬带抱,进了南里间。那妇人就把那只大木箱的盖子打开,原来这只大木箱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两个大汉抬起杨丽芳往箱子里一拋,哗啦的一声,杨丽芳倒不禁惊异;原来这箱子的底儿是活的,箱底儿被她压翻了,她的身子随之堕入了深坑。她不由得哎哟了一声,便有一个人上前来,厉声说:“不准嚷!”把刀贴在她的脸上,又用膝盖一磕顶,杨丽芳的身子就滚进了一个地方。
这里光线很黑,原来是一座地下室,壁上可挂着油灯。在这神秘、恐怖、黯淡的灯光之下,就看见地下有一块木板,上面坐着一个人;此人须发很长,都作苍白色,身子十分削瘦,年龄已很老,穿着绸子的衣裳,手摇着一柄折扇。这人就冷笑着,说:“哼!哼!我还以为你有多大的能为呢?”
杨丽芳昂起头来,瞪眼怒问:“你是谁?”这老人就说:“你找的是谁,我就是谁!”杨丽芳一看,原来这人就是费伯绅!她气得胸中的肝肺都欲炸裂,眼睛都要瞪出血来。她啐了一口,骂着说:“老贼!我的父母都被你害死了,我非得替他们报仇,杀死你!”她全身用力,死命地挣扎,但手脚都被绑得太紧了,连动转都不能。
旁边还有个人,正是女魔王何剑娥,她手持明晃晃的钢刀,厉声呵斥说:“你真是想死吗?我们要在这里把你杀死了,凭她俞秀莲的武艺再高,可也不能来这里救你!”何剑娥说话的声音很大,杨丽芳拼出命去,也尖声叫道:“你们杀死我吧!”
这时就听咕咚咕咚几声响,只见刚才捆绑杨丽芳的那两个大汉,又一齐来到这间地窖里。一个过来用双手捂住杨丽芳的嘴,另一个急急地向何剑娥摆手,说:“不要嚷嚷!”更悄声说:“那五爪鹰孙正礼可来了!
他看见那匹马跟那杆枪了,就说这妇人是被咱们害死了。郭大娘向他分辩,说是杨家女子是把枪和马存在这里,上山去找什么人去了。孙正礼却还不信,正在外边吵闹呢!”
这时何剑娥正按着杨丽芳的身子,杨丽芳心中十分兴奋,就觉得出这女魔王的手有些发抖,只听她说:“他只是一个人不是?咱们出去把他拿住怎么样?只要你焦大虎有那胆子,我虽然腿上有伤,可是我不怕!”
原来这两个大汉其中之一,那脸上有些黑麻子的人,就是恶牛山的大王焦大虎。这个人身躯很高,地窖又低,他只能蹲着、坐着,却不能直起腰来。他的脸色十分阴沉,摇头说:“不行!五爪鹰也不是好惹的,我怕敌不过他!再说我虽只听他一个人在外面喊嚷,可是,怎知俞秀莲没在门外?”
此时那费伯绅依然盘着腿坐着,神态十分的从容,摇晃着折扇说:“不要紧!由他们在外面威吓,我相信郭大嫂绝不能将咱们这地方告诉他,你们就放心,他们不能够闯进来。二熊,你去守门!”
捂着杨丽芳口的这个汉子听了吩咐,就把双手放开,守门去了;可是何剑娥的钢刀仍挨在杨丽芳的胸前,杨丽芳就仍不敢喊叫,只得低声说:“你们若能把我放开,我就出去拦住他们,不能伤害你们的性命!”
费伯绅却微微一笑,拋过来一条手巾,叫何剑娥把杨丽芳的嘴给堵上。他摇着折扇,花白的长髯飘动着,微扬着脸,闭着眼睛,就用傲慢的声音低声说:“你弄错了!你的父亲杨笑斋原是我的好朋友,我早先到你家里去,你的母亲也不回避。我跟你父亲真是莫逆之交,他是服错了药死的,你母亲是殉了节;他们出殡之时我还去送丧,我还为你母亲请了贞节的旌表。现在这些事都是因为那杨公久,他本来是个盗贼,把你们兄妹自幼抢去,就传授给你们一点武艺,唆使你们寻我跟贺知府报仇。其实复的是什么仇?不过是早先他在汝南衙门被押过,他衔恨我们罢了。这虽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但是非真假,还可以寻得出来见证。
“你一个女子,嫁到德家里又很好,不该听信奸人的挑唆,勾结罗小虎、俞秀莲、刘泰保那些大盗、女贼,来同我作对。须知我虽年老,虽不会武艺,但我的干儿义女尚很多,他们全是一时的豪杰,绝不能让你们逞强。现在我把你绑到这里,不过是叫你暂时受一点委屈,绝无恶意。因为我见你长得很像你故去的母亲,看见了你,我就不禁想起她来。
“她真是个绝世的美人!当年贺知府为她得了相思病倒是真的,却没想要占她。唉!二十年前她节烈而死,如今她的儿女反与我为仇,我想她九泉有知,也是不能瞑目。现在,你好好在这里待着吧!等我捉获了女盗俞秀莲,我必能把你安置到一个好地方,你且不要急,且不要难过!”说完话,又微微笑着。杨丽芳周身使力,但是仍然挣不断手脚上被捆的绳索,不能扑杀眼前这狡猾的老贼,只气得她流泪。
此时大概是那前去守门的二熊把那大木箱的底儿托开了,所以外面嚷嚷的声音,全都能够传入这密室里。只听是孙正礼的大嗓音喊着说:“快说!那个妇人往哪儿去了?是被你们害死了不是?你快说出来!不然我可不管你是男人、妇人了,一刀就能要你的命!”又听是那姓郭的妇人说:“哎哟!你是强盗你也得讲讲理呀!刚才不错,是有个小娘儿们,在我这儿还吃了一碗饭。后来她说要上山找人去,骑着马太不方便,她就把马跟枪全都存在我这儿啦……”
费伯绅在这里听着,不禁暗自微笑,很赞赏那妇人会说话。可是不料孙正礼还只管嚷嚷,妇人就急喊着说:“你不信你到山上去找她呀?在这儿你吵什么?你一个大汉子来到我这单身妇人家里胡闹,算怎么回事?哎哟!你没有王法了呀?你揪我的头发,你是什么东西?哎哟!救人来呀!我可要一头撞死啦!”接着是呜呜的一阵痛哭。
这里费伯绅就面色渐变。杨丽芳的胸头愈是紧张,全身更极力挣扎,但也没有一点效果。外面的孙正礼又大声喊骂说:“我看你就不像是个好人!快说出那人的下落来便饶你!”妇人又说:“哎哟!你杀了我,我也说不出来呀!你上山去找找去吧!”孙正礼说:“我才从山上来!你别骗我,你快说!”就听钢刀劈在桌子上之声和脚步急响之声,十分杂乱。费伯绅不由得把脸一沉,女魔王愤愤地要挺刀外出,却被焦大虎给拦住。
此时却又听到外边马蹄声乱响,费伯绅仿佛打了一个冷战。外面的声音更加杂乱,那妇人又喊叫,并听有男子的山西口音,还有个女子的声音说:“搜一搜!各处都搜搜!你就不必狡赖了,马跟枪都在你这里,人可不见,这多可疑!”杨丽芳又用力翻了一个身,却被何剑娥给按住,并以刀比着她的脖颈。
杨丽芳的心中就如燃着一把急火,口被布堵着,她用牙紧咬,用力向外喷气。她想要喊:“俞秀莲已然来了,你们能惹她吗?你们快将我放开!”但这话她却无法呼喊得出。何剑娥又使她仰面躺着,用一只手紧紧按着她的胸,她的呼吸都已十分困难,只瞪着两只大眼睛喘着,何剑娥也用两只凶眼瞪着她。
突然,费伯绅自己起来,爬了过去,将壁上的那一盏灯吹灭。那二熊又跑回来,急急地说:“俞秀莲跟那爬山蛇史胖子也都来了!”费伯绅悄声吁了一声,拦住二熊说话,神情也显得万分紧张起来。室中昏黑,只有三口刀的光芒还一闪一闪的,后墙上仿佛有个地方能透进一线之光,可是不知通到哪里。全室中更一点声音也没有了,每人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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