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三河的秋水,裹挟着深秋刺骨的凉意,浑浊而沉重地缓缓流淌。
那水面泛起一层淡淡的雾气,仿佛在诉说着一段段难以言说的离愁别绪。
河水裹挟着枯黄的败叶、折断的苇杆和不知名的杂物,随波逐流,在河心打着旋儿,沉浮不定,像是在诉说着岁月的无情变迁。
一股浓烈的腥味弥漫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似铁锈夹杂着河底腐泥的气息,钻入人的鼻腔,直抵肺腑,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姬永海蹲坐在码头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目光呆滞,望着那无情的浊流。
那一刻,他的心仿佛也被河水带走了所有的希望与温暖。
就在这时,一张被水泡得肿胀泛黄、几乎难以辨认字迹的《人民日报》漂过来,头版上的那位戴着狗皮帽、满身泥浆的汉子——王进喜,正龇牙咧嘴,筋肉虬结,死死攥着一根粗壮的钻杆。
在永海那双失焦的眼睛里,那钻杆仿佛被炉火烤得通红,滋滋作响,冒着滚烫的白烟,令人心头一紧。
报纸在水波中漂浮沉浮,早已模糊的铅字化开晕染成一片迷蒙,唯有那铁人那张豁出性命、几乎狰狞的面孔,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清晰地烙印在河面上,比村里祠堂里那些被香火熏得黝黑、面目模糊的泥塑菩萨还要醒目、震撼。
“你在这儿发什么愣呢?”一个干哑得像砂纸摩擦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伴随着旧布鞋底在石板上的“沙沙”声,缓慢而沉重,像一头疲惫的老牛拖着犁铧。
是奶奶虞玉兰。
她那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攥着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的边角已被手心的汗渍和反复摩挲磨得皱皱巴巴,上面印着“东北石油管理局”的深蓝色油印字,歪歪扭扭,笔画硬扎,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遥远气息。
永海认得这笔迹——去年大姑父丁大柱寄来的那张毛主席像,边框上题写的“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几个字,撇捺之间都带着那股关外北风的硬气,像用铁钎刻在冻土上。
虞玉兰的手微微颤抖着,从信封里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纸。
纸张一展开,便发出“哗哗”的轻响,像一群受惊的麻雀骤然振翅欲飞。
大姑父的字迹密密麻麻,挤满了整张纸的缝隙,就像砖墙缝隙里顽强钻出的野草。
墨色深浅不一,几处洇开的水痕尤为刺目,其中一滴正正落在“忠云”两个字上,将“云”字的最后一捺,晕染成一片沉重的愁云。
这封信,是前几天大队会计念给奶奶听的,永海也在旁边听着。
那字句像冰冷的石子,一颗颗砸进奶奶的心坎,也深深刻在永海的记忆里。
此刻,虞玉兰那枯槁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轻轻抚摸着信纸上那些她根本看不懂的墨迹沟壑。
她的指尖久久停留在那片洇湿的愁云上,仿佛能穿透纸张,触摸到远在关外女儿那无声的泪水。
“你大姑父在信里说……”
虞玉兰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那根像枯树枝一样的手指,固执地点着那片洇湿的泪痕,仿佛那就是信的内容。
“东北那边,黑土地肥得能流油,一脚踩下去,稀泥都能埋到膝盖深。”
她干瘪的喉咙艰难地上下滚动着,像是在吞咽着某种苦涩的滋味。
“忠云……已经成为正经的农垦职工了,天天跟着铁牛(拖拉机)跑,脸晒得像个紫皮茄子。”
她顿了顿,浑浊的眼珠努力聚焦,似乎想穿透这薄薄的纸,看到千里之外女儿的模样。
“倒是比在咱们河西挑河泥那会儿,胖实了些,骨架也撑开了……”
话音突然戛然而止,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她那双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信纸,仿佛要把它撕碎。
“可就是……就是回不来了。
那边人手紧缺得像六月天裂开的大口子,这边……这边也没人敢接她这‘外流’的归乡雁。
那‘外流’的帽子,扣上了,就像钉在心上的钉子,摘都摘不掉。”
永海的目光从那浑浊的河水中缓缓收回,落在奶奶的后颈上。
那松弛的皮肤,深得能夹住一粒麦子。
那年冬天,忠云姑姑离开时的模样,仿佛又浮现在眼前:
两根乌黑的大辫子扎得整整齐齐,红绸系着,斜挎着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里面裹着奶奶熬了好几夜才缝好的千层底棉鞋。
忠云姑姑当时笑着说,踩着娘家密实的针脚,关外的风雪再大也冻不坏脚。
院角那棵落光了叶子的老槐树下,羌忠远叔佝偻着背,像个被霜打蔫了的红薯,脸深深埋在膝盖间,肩膀微微颤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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