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的江雾带着咸腥气,将郑氏船队的白帆染成一片朦胧。
郑森站在主船甲板上,望着北岸扬州方向隐约的火光,怀表的齿轮在掌心轻轻转动。
从芜湖过来的这一日,江水越来越浑浊,水面上漂浮的断木与尸骸越来越多。
“公子,镇江码头到了。”
甘辉的声音压得很低,他手里的望远镜还对着扬州方向,镜片上沾着的水汽让影像越发模糊。
郑森没有回头,只是将怀表揣回怀里。
他知道历史上扬州城破的日子就在这几日,史可法的勤王檄文不过是张废纸,江北四镇的将领们此刻要么在观望,要么已在盘算着向多铎献城。
他让船队在镇江靠岸,不是怯懦,而是清楚这支刚整合起来的力量,撞进八旗精锐的铁蹄下只会粉身碎骨。
码头的青石板上,湿漉漉的苔藓混着马蹄印。
郑鸿逵留下的水师正在巡逻,他们的号服上绣着“郑”字,却比福建带来的旧部多了几分疲惫。
镇江作为马士英江北防线的末梢,朝廷拨下的军饷还不够买三个月的糙米。
这些士兵的甲胄多是用郑氏商号的棉布内衬填补的。
“李寄先生在官驿候着,说有紧急事禀报。”
码头上的哨官躬身回话时,腰间的刀鞘磕在石阶上,发出空洞的声响。
他是郑芝龙的旧部,去年跟着郑鸿逵来镇江时,还以为只是来监视江北四镇,没想到如今要直面清军的兵锋。
郑森踩着跳板上岸,江风掀起他的湖蓝道袍,露出里面贴身的软甲。
这是王得仁的铁匠们赶制的新甲,甲片用的是江南铁坊的精铁,比明军的制式甲胄轻了三成。
官驿的厢房里,李寄正对着一幅漕运图出神。
这位徐霞客的庶子,总爱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袖口永远沾着墨迹。
听见脚步声,他猛地抬头,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般密布:“公子,扬州怕是守不住了。”
郑森在他对面坐下,看着案上摊开的塘报。
李寄用朱砂在“清军三路合围”的字样旁画了三个圈,旁边注着“多铎中军五万,阿济格左路三万,准塔右路两万”。
这些数字比史料记载的还要多出两成,显然是沿途收编的明军降卒。
“史阁部调动了几次?”
郑森端起茶杯,茶汤里飘着的茶叶梗像支倒插的箭。
“三次。”
李寄的指尖在“高杰部溃逃、刘泽清南渡、刘良佐按兵不动”的字样上划过,声音发颤。
“最后一次传檄时,派去的信使被刘良佐的人斩了,首级就挂在扬州城外的旗杆上。”
郑森的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
他想起《明季南略》里写的“扬州粮尽,人相食”,那些文字此刻化作李寄带来的消息。
漕运河道被清军截断,扬州城里的糙米已卖到一两银子一斗,有士绅带着家眷想从水路逃到镇江,却被朝廷的人截住,说是“通敌”。
“咱们在扬州的票号分号,还有多少银子?”郑森忽然问。
李寄从怀里掏出个小册子,上面记着“平户银三千两,票号纸钞一万五千贯”。
他咬了咬牙:“要不我带人去劫出来?那些银子够江阴的乡勇用半年。”
“不必。”
郑森摇头时,目光落在窗外。
镇江城的钟楼正在敲午钟,钟声里混着码头的号子声——郑氏的商船还在卸货,那些从江西运来的铁料正被装上马车,送往江阴的铁坊。
“留着给城里的百姓吧,或许能多活几个人。”
李寄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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