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武二年,八月初五。
大暑刚过,立秋未至。保定城头的硝烟味似乎还未完全散去,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闷热。这种热,不单单是头顶那个毒辣的太阳烤出来的,更是从几万具刚刚掩埋的尸体、从被鲜血浸透了三尺深的泥土里蒸腾出来的。
虽然保定大捷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天下,整个晋国控制区——从太原到代州,再到刚刚稳固下来的河北中部,百姓们都在欢庆这场奇迹般的胜利。但在保定城内的临时行辕,在护国府的核心决策层眼中,胜利的喜悦早已被沉重的善后工作冲刷得干干净净。这就好比一个人刚刚经历了一场以命相搏的恶战,肾上腺素退去后,留下的只有遍体鳞伤的剧痛和透支生命的疲惫。
保定城西,原是一片被战火波及的废弃庙宇群,如今被临时改建成了野战医院。白石灰洒满了地面,用来压制疫病和腐臭,但那股混合着草药、脓血、汗臭和死亡气息的独特味道,依旧浓烈得让人作呕。
卢象升穿着一身素布长衫,并没有穿那身象征着晋王威仪的蟒袍,脚下的黑布鞋沾满了石灰粉。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王爷,您还是别进去了,里头……里头太惨了。”随行的侍卫低声劝道,脸色有些发白。
“这都是为我晋国流血的弟兄,他们躺得,我就看不得?”卢象升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神冷冽地扫了侍卫一眼,随后掀开了厚重的门帘。
大殿内,原本供奉泥塑菩萨的神坛已经被推倒,铺满了干草和简易的床铺。密密麻麻的伤兵躺在那里,呻吟声、惨叫声此起彼伏,宛如人间炼狱。刘婆子带着陈秀英和一众医官正在人群中穿梭,每个人的白大褂上都染满了黑红的血迹,神色疲惫至极。
“大夫!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儿啊!”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从角落里传来。
卢象升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死死拽着陈秀英的衣袖,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在她身边的草铺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士兵,左腿已经被齐根锯断,断口处虽然缠着厚厚的纱布,但依旧有黑紫色的血水渗出来,散发着一股恶臭。那士兵脸色灰败,嘴唇青紫,双眼已经开始涣散,身体因为高烧而不停地抽搐。
陈秀英满头大汗,眼里含着泪,却只能无奈地摇头:“大娘,不是我不救……是感染太深了。若是三天前能送来,或许还能保命,可现在毒气攻心,神仙难救了……”
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年代,外伤感染就是死神的镰刀,收割性命毫不留情。“我不信!我不信!”老妇人疯了一样尖叫,“他是家里的独苗啊!当初征兵的时候,你们说会让他在后勤运粮,说会让他活着回来!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老妇人突然暴起,竟要去抓陈秀英的脸。旁边的几个护卫连忙上前阻拦,场面一度混乱。“住手。”卢象升大步走上前,分开人群。
“晋王殿下!”周围的伤兵和家属见到卢象升,纷纷挣扎着要行礼。卢象升摆了摆手,径直走到那老妇人面前,单膝跪下——这一举动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堂堂晋王,竟跪一介村妇?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那个垂死士兵冰凉的手。士兵似乎回光返照般睁开了眼,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看清了眼前的人,干裂的嘴唇动了动:“王……王爷……”
“是我,我来看你了。”卢象升感觉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
“我想……回家……”士兵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眼角的泪水滑落,混入鬓角的血污中,“我想吃……娘做的……手擀面……”话音未落,士兵的手猛地抓紧了卢象升的手掌,随后又缓缓松开,无力地垂了下去。
“儿啊——!!!”老妇人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晕死过去。大殿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压抑的抽泣声。卢象升缓缓站起身,替那个年轻的士兵合上双眼,然后转过身,环视着四周数百双充满了痛苦、迷茫甚至怨恨的眼睛。
他知道,光靠一场胜利,抚平不了这样的伤痛。如果处理不好,这些为国流血的勇士,就会变成社会动荡的源头。
“传我军令。”卢象升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不高,却有着千钧之力。“死者,抚恤纹银五十两,入忠烈祠,受万世香火。其父母妻儿,由护国府赡养终老,无论灾荒战乱,官府有一口吃的,就绝不饿着烈士家属!”
人群产生了一阵骚动,五十两,对于普通农户来说,是几辈子都攒不下的巨款。但卢象升的话还没说完,他指着那些缺胳膊少腿的伤兵,继续说道:“伤残者,哪怕断了手、瘸了腿,只要还活着,就是我晋国的功臣!从今日起,在太原、保定设立‘荣军院’,凡因战致残无法谋生者,皆可入院,衣食住行、看病吃药,国家全包了!若有愿力所能及做工者,官府下辖之工厂、衙门,必须优先录用!”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所有人的耳畔。在这个时代,伤残士兵往往意味着被抛弃,意味着沦为乞丐。终身供养?优先录用?这是连大明朝廷最鼎盛时期都不曾有过的待遇。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王爷……此话当真?”一个断了右臂的老兵颤抖着问道。
“我卢象升,以项上人头担保!”卢象升目光如炬,“晋国不倒,此誓不改!”
“王爷千岁!!”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紧接着,整个野战医院内,无论是躺着的伤兵,还是跪着的家属,亦或是忙碌的医官,全都痛哭流涕,山呼千岁。那哭声中,少了几分绝望,多了几分对未来的希望。
走出医院时,卢象升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承诺,更是一笔巨大的、足以压垮目前财政的开支。但他必须这么做。这不仅是良心,更是建立现代民族国家认同感的基石——血税,必须要有血的回报。
带着这份沉重,卢象升回到了护国府临时的议事厅。这里没有血腥味,只有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撞击声,和那一堆堆如同小山般的账册。
气氛比医院还要压抑。户部尚书钱守道坐在书案后,短短十几天,他仿佛老了十岁。原本乌黑的头发,鬓角竟然全白了。他那副标志性的眼镜架在鼻梁上,手里捏着毛笔,手却在微微发抖。“守道,情况如何?”卢象升坐定,接过侍女递来的凉茶,却一口没喝。
钱守道抬起头,苦笑一声,将一本账册推到卢象升面前:“王爷,您刚才在医院许下的承诺,我也听说了。仁政是仁政,可这银子……您就是把我骨头拆了熬油,也凑不齐啊。”
卢象升翻开账册,触目惊心的赤字让他眉头紧锁。“国库现银,仅余三万两。”钱守道摘下眼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保定一战,耗费火药、粮草、军械无数。战后重建保定城墙需要十万两,抚恤阵亡将士的一百七十万两(按五十两一人算,分期支付也得先拿出一部分),再加上您刚才说的荣军院……这笔账,至少得五十万两现银才能转得动。这还不算即将到来的秋收、过冬物资,以及防备清军反扑的军费。”
“王爷,我们破产了。”钱守道长叹一声。
房间里一片死寂。战争打的就是钱粮。晋国虽然通过之前的工业和贸易积累了一些家底,但这一场举国之力的决战,几乎把家底掏空了。
“能不能加税?”一名新提拔的户部官员小声提议。
“胡闹!”卢象升和钱守道异口同声地呵斥。“百姓刚经战乱,家破人亡者比比皆是,这时候加税,你是想逼反河北吗?”卢象升瞪了那官员一眼。
这时,一直坐在角落里沉默不语的王维翰站了起来。这位曾经的太原首富,如今的商务顾问,虽然两鬓斑白,但那双商人的眼睛依旧精明锐利。“王爷,钱尚书,加税不可行,但或许可以……借。”王维翰缓缓说道。
“借?找谁借?哪个商家拿得出几十万两?”钱守道皱眉。
“找天下人借。”王维翰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早已写好的折子,“发行‘战争债券’。”
“债券?”在场的官员大多一头雾水。
王维翰解释道:“以护国府的名义,向民间借贷。每张债券面额十两、五十两、一百两不等。承诺三年后归还本金,并每年支付一成的利息。若朝廷无力偿还,可以晋国的土地、矿山甚至未来的税收作为抵押。”
此言一出,议事厅内顿时炸开了锅。“荒唐!”礼部的一位侍郎拍案而起,“朝廷向百姓借钱,成何体统?这不是有辱斯文,失信于民吗?万一还不上,岂不是信誉扫地?”
“是啊,这也太冒险了。百姓若是认为我们没钱了,会不会引发恐慌,导致晋钞贬值?”另一位官员也表示担忧。
卢象升却陷入了沉思。作为穿越者,他当然知道国债是现代国家融资的常规手段。但在明末,这确实是个超前的概念。“王爷,这是唯一的办法。”王维翰看着卢象升,“晋国的商人们手里还有钱,特别是山西的票号。他们之所以观望,是怕清军打回来。只要我们把利益捆绑在一起,他们就不得不全力支持晋国。”
“可是信用呢?”钱守道问到了关键,“现在的局势,谁敢信我们三年后还能存在?”
卢象升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一阵有节奏的“笃笃”声。良久,他猛地按住桌子,站了起来。“发!”这一字,定乾坤。
卢象升目光炯炯:“不仅要发,还要大张旗鼓地发!我们要告诉天下人,买战争债券,不仅是为了利息,更是为了保住他们的家业!晋国在,他们的银子才是银子;晋国亡,他们手里的银子就是给满清鞑子的买命钱!把‘荣军院’的建设和‘战争债券’挂钩。告诉百姓,他们买的每一两银子的债券,都是在给前线的子弟兵买药、买粮!我倒要看看,是晋国百姓的血性硬,还是那些守财奴的嘴硬!”
请勿开启浏览器阅读模式,否则将导致章节内容缺失及无法阅读下一章。
相邻推荐:综影视之界面旅人 垄上烟火 兽世做女皇 假如:空是万人迷 墟渊遥契 银炎刻印:教授他总想解约 觉醒词条系统后,我成了校园男神 重生03:紫金荣光与星辰大海 四合院,带着妹妹逃荒住隔壁 星际战争?我的新品发布会罢了 说好的豪门小可怜呢 水浒:后周遗孤,开局撕诏书 破碎星海:最后的骑士 少歌:咸鱼世子,百晓堂最强赘婿 王妃呐王妃 APEX:我是爽文男主 破案全靠关系?没错,我下面有人 我的意中人不对劲…… 破袋逆灵:杂灵根的修仙 高武纪元:万界刀尊系统一刀斩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