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杜伯
西周都城的桃花开得正盛时,杜伯恒在宫墙外拾起一朵被风吹落的海棠。这个总是穿着素色官袍的大夫,在史册里不过寥寥数笔,可那日他指尖轻抚花瓣的温柔,恰被高台上的女鸠尽收眼底。
“杜大夫且留步。”朱漆廊柱后转出的锦绣衣袂,带着蔷薇露的香气。女鸠将海棠纳入袖中时,眼角泪痣在暮光里微微颤动,“妾室如飘萍,望君怜取。”
杜伯后退三步,官靴踩碎满地落英。他记得三年前骊山围猎,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曾一箭射穿恶狼咽喉。此刻她递来的丝绢上,鸳鸯交颈的绣样刺痛了他的眼。
“夫人自重。”他躬身行礼的弧度像张拉满的弓。
当夜宣王在兰台饮酒,女鸠摔破玉簪时,琉璃碎片正映出她唇边冷笑。她太了解这个枕边人——宗庙里能徒手搏熊的君王,偏在温柔乡里变成稚子。
“杜伯扯破妾的衣袖...”她垂泪的模样像遭了风雨的芍药,“说陛下昏聩,不配君临天下...”
铜爵坠地的声响惊起宿鸟。杜伯在书房刻竹简时,卫兵破门而入。那些他正准备呈报的治水图卷,被靴底践踏成泥。
焦狱的月光是青灰色的。司空锜捧着鸩酒走进牢房时,看见杜伯正在地上画洛水河道。蜿蜒的曲线像命运,在枯草间闪烁。
“你可知错?”司空锜的官袍染着夜露。
杜伯拾起酒樽,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们曾在渭水畔对着新月起誓要当直臣。此刻樽中晃动的影子,却映出两张饱经风霜的脸。
九次跪在丹墀下的左儒,第十次以头抢地时,额间旧伤迸裂的血染红了白玉阶。他嘶喊着杜伯修订的田制让万民温饱,编制的律令使夜不闭户。而高坐王座的故友,只顾摩挲女鸠新染的丹蔻。
杜伯饮鸩前,将束发的木簪递给司空锜:“替我把治水图补完。”
那夜王宫的海棠尽数枯萎。更夫说看见白虹贯入宗庙,柱上的蟠龙纹裂开三道血痕。
魂诉
杜伯头七那夜,宣王在祖庙看见香火明灭。青铜鼎上的饕餮纹在烛光里蠕动,忽然化作熟悉的面容。
“恒之罪何哉?”
飘渺的声音惊得执戟卫士踉跄后退。宣王握紧镇圭,看见杜伯站在列祖列宗的牌位间,素衣如雪,心口绽开着赭色毒斑。
太祝被急召入宫时,星象正乱。老巫觋用龟甲占卜,裂纹显出冤屈的形状。当他问“始杀杜伯谁与谋”,宣王脱口而出的“司空锜”三字,在空旷殿宇撞出回响。
司空锜接诏时正在修补洛水图。杜伯留下的木簪还别在案头,墨迹未干的新河道像道愈合的伤疤。他平静地整理好冠带,将治水卷宗交给涕泣的属官。
刑场设在杜伯受刑的焦狱旧址。锜跪地时忽见蚁群搬来海棠花瓣,在黄土上拼出“清白”二字。当铡刀落下,围观百姓都说看见两道白气冲天,化作双鹤绕梁三匝。
可亡魂并未安息。秋分祭典上,杜伯与司空锜同时显现在社稷坛。冤臣穿着完整官服,锜的脖颈还渗着血珠。百官骇然看见香炉迸裂,三炷高香齐齐折断。
“臣等何罪?”双重诘问震得编钟自鸣。
宣王在寝殿来回踱步时,女鸠正在对镜描画远山眉。铜镜忽然映出杜伯冷峻的脸,她失手折断眉笔,黛青溅上裙裾如泼墨。
皇甫大夫被深夜召见。这个总是沉默的世袭贵族,此刻指尖划过竹简上的刑律:“巫祝以鬼神乱政,当诛。”
太祝在观星台被缚时,正在记录彗星轨迹。老人在火把映照下仰天大笑:“王杀无辜,却要巫觋顶罪吗?”绳索勒紧脖颈前,他嘶声喊出的预言让执刑者颤抖——三代之内,宗周必衰。
翌日女鸠投缳的消息传来时,宣王正在翻看杜伯编纂的律书。素绢记载的刑律条款,字字都像对他的审判。宫人听见君王对着空气喃喃:“连太祝的魂魄也要来索命么?”
那年冬天特别漫长。黄河的冰棱凝成冤曲的形状,有渔夫说在水底看见官员们穿着朝服巡游,治水的竹简在激流中发出佩鸣。
轮回
寒食节青烟缭绕的都城,稚童传唱着陌生的歌谣。几个白发苍苍的农户在杜伯祠前洒酒,他们曾因杜伯推行的田制保住祖产。
左儒辞官后在渭水畔结庐,夜夜在案头摆放两盏清茶。某日破晓,他看见杯中茶叶凝成杜伯与司空锜的侧影,波光荡漾间似在颔首。
流浪的史官在竹简上刻下:“幽王二年,三川竭,岐山崩。”当烽火戏诸侯的闹剧上演,老人们想起那个关于巫祝的预言。原来天地早埋下伏笔,就像杜伯当年在狱中画的河道,终要汇入历史洪流。
女鸠的侍女晚年出家为巫,总在作法时突然噤声。有人听见她在雨夜哭诉,说娘娘临终前烧毁的遗书里,藏着对杜伯未说出口的敬慕。
二十年后,有游侠在焦狱遗址拾得半截木簪。当晚他梦见两位官员在月下对弈,棋盘纵横如阡陌,落子声里江河奔流。醒来怀中的木簪发芽,长成的海棠树花开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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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伯祠的守墓人世代相传:每逢冤案昭雪,祠中古钟不敲自鸣。有人说看见两位衣冠楚楚的君子在桃树下弈棋,待晨光初现便化作清风,卷起满地花瓣洒向洛水。
那些花瓣漂过王侯将相的陵墓,漂过荒芜的宗庙,最终汇入滔滔历史。有个孩子在河岸拾起一瓣,在上面看见自己的眼眸——清澈如千年前某个大夫凝视的海棠,倒映着永恒的天光。
世间冤屈或许会暂时扭曲真相,但正义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终将在适当的时刻破土而出,用生机覆盖曾经的荒芜。当清风吹过史册,所有试图被掩埋的忠贞都会在岁月长河里熠熠生辉,照见天地间最恒常的刻度。
2、公孙圣
胥山的黄昏总带着血色。当樵夫们踏着夕阳归家时,总会绕过山脚下那片终年不散的薄雾——二十年前,直臣公孙圣的尸身就葬在那里。
那是个梅雨连绵的五月,姑苏城的宫墙滴着水珠。公孙圣抱着卦盘冲进殿门时,连玉阶上的青铜獬豸都仿佛屏住了呼吸。
“大王,此梦凶兆!”他展开龟甲上的裂痕,那些纹路像极了夫差昨夜梦见的黑犬绕城,“越人即将来袭,请速备战!”
太宰伯嚭把玩着越国进贡的明珠,轻笑如毒蛇吐信:“公孙先生总爱危言耸听。”
后来史官们记载这段时,总不忘添上那句致命的谏言:“臣宁可直言赴死,不愿谄媚偷生。”正是这句话,激怒了本就心烦意乱的夫差。
行刑前夜,狱卒看见公孙圣在牢墙上画满星图。月光透过栅栏时,那些星子仿佛在流动。“替我收着。”他将半块玉玦塞给老狱卒,“待胥山传来三声回应时,交给该交给的人。”
刑场设在胥山北坡。当刽子手的斧钺落下,山涧突然飞出无数白鸟,衔着带露的萱草覆盖在尸身上。百姓们传说,那些鸟整整盘旋了七七四十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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