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染坊的管事今日可见了一个稀罕事儿。他们从躺椅上下来,面对湘人与带着的那三四名奴才,便问道:“大掌柜,您有孝服在身,为何今日就来了?”
奴才们正要替他主子回话,却见湘人自己出来,笑答道:“近来这里都是文大哥照顾,我若因守灵之故,不来一次,终究是欠妥。”
管事们见其谦卑知理,没有半点居高临下之意,都欢喜他的脾性,只唯唯道:“这就引您进去。”
湘人到了议事厅,与众管事见过面,刚言谈了几句,就转头唤一声身边的奴才:“先把东西放了。”
管事们一脸疑惑,几个奴才却互对了眼色,从怀中掏出一包药包,解开后,竟拿出来多枚印信,径直走上厅前,搁在桌子上。
众人犹在惊诧之际,只见湘人说道:“诸位不必多想,湘人只是为了替文大哥分忧,特地将印信等物尽数带来,也不用费你们多跑一趟。从今往后,除非急情,有事还是在这里办为宜,如先前一样。”
管七爷急忙勒住马,收了鞭子,从马背上飞滚下来,掸掸衣服,看着赌坊的大门,一阵箭步。
“七爷,怎么不在过府当掌柜啦?”
他向门外一指:“出事了。”
管七爷爬上楼,一把推开文忠的房门,气喘吁吁地走过来。
文忠一挥手,站在他两侧的大汉便搬来一把交椅,管七二话不说,直接坐下。
文忠料管七不会轻易回来,便皱了皱眉头,立刻走上前,按住那椅子的扶手问:“怎么了?快点讲清楚。”
管七比划着手势,一面说:“自您给我交了权后,府里就有些兴风作浪;这不今日,过湘人他又找我面谈,我量其来者不善,结果是来要印信的。”
“你给他了?”文忠瞅着他。
“架不住他是过府主人,我能怎样?”管七无奈地解释道,“怕惹得两边不和睦,全都给他了。”
文忠一言不发,慢慢坐了回去,开始出神地沉思。
“说交权,咱们又不是不交,是他先百般推辞,打死也不要!我们自行其便,惹得过家人都不高兴,他又来搞这出,明摆着要挤兑我们赌坊啊!”管七爷见文掌柜这副模样,也觉得有股无名火气,便郁闷地使拳一砸墙壁,“他妈的,混账东西!”
“唉,别这样,”文忠劝阻说,“冷静冷静吧。”
七爷鼓着腮帮,低下头。
“染坊的气运掌握在别人手里,湘人不放心也情有可原。”
管七忍不住了:“可……可您的心迹天地足鉴,辛苦辅佐他过湘人,反而如此对你!这种满脑子阴谋诡计的小人,按你平生的脾气,怎能容许他在扬州城过活?千万别让兄弟们看低了你!”
文忠一拧鼻子,心头颇有些酸楚,叹道:“过大员外尚且防着我,何况他呢……”
管七更焦躁了:“非兄弟成心想要离间,但您若步步忍让,到时过家发达起来,不需依靠本地的势力了,就那样的豺狼,必将您一笔撇开、划清界限!”
“好了,”文忠显得很疲乏,“我又不是愚笨之人,你说的我都知道。”
他拖着强健的身躯,走到门口,影子和他的背部融合在了一起,形成一种落寞的色彩。
“用不用去染坊一趟?”管七爷轻声问道。
“不必了,等他回来,自然要见一面的。”文忠推门而出。
“大掌柜,您好像从没来过染坊吧?”一个管事小心翼翼地问。
“来过一次,但那时我年纪小,记不得了。”湘人道。
“既如此,建议您跟我前后走一趟,熟悉熟悉染坊的环境也好嘛。”
过湘人笑道:“还是老前辈明白。周遭情形一定要熟知,以免刚来就抓瞎。”
“在下怎么也配不上这一句‘老前辈’,掌柜莫要自轻自贱。”他虽这么说着,嘴角却已有了笑意。
他二人从议事厅出来,在前面转了一遭,管事便告诉他那里是账房、那里是卧房,那里是待客厅,湘人皆牢记在心。
从议事厅后面的角门进去,便是染工染布的所在。那些染工支起十几个木架子,连成长棚,拿布匹就挂在上面晾晒,皆是挂满了的。这管事怕脏了衣袖,止与湘人待了一会儿,便往东边一拐,进了间织机房。
湘人一掀开青布帘子,耳边就‘咔嚓咔嚓’地大声作响,向内望去,约有几百张织机,震耳欲聋。
“我记得少时来染坊,布匹还未曾自己织吧?”湘人在几张织机前晃悠,看着织工龟裂的双手大力摇动着织机。
管事捅了捅耳朵,提高了声音:“这事怎么都快四五年了。原本咱染坊是专去收布来染的,后来这产业渐渐做大,和官府也有了联系,故需给那些老爷们贡布。先掌柜考虑过家已趋富强,便买了东面的地,开作织机房,不再用土布来染了。”
湘人一边走着,一面问:“目前有多少张织机?”
“适才从账房那儿看过帐册,约莫是千余张。”
“千余?”湘人停了下来,对这个数目大吃一惊,“这岂不是能供整个扬州府的用布了?!”
“差不多吧。”那管事随口附和道。
他却忘却了周围嘈杂的声音,饶有兴趣地追问着:“那一月能余出几两闲银?”
管事幸亏看了一遍帐册:“支了月银等杂项后,能余出七百七十三两来。”
“足足七百多两银子啊……”湘人的眼睛冒着金光,突然想出一个主意:“为何先兄不利用这些银子,去经营别的产业?若我们再去干当铺,吕家哪敢与我等争锋!”
管事诧异地瞧着他,不成想初来乍到的这年青掌柜,还有如此大的野心。
“管事?”湘人看他都愣神了。
“哦,”管事急忙回答,“您想得对!您想得对!至于大……先掌柜为何无此想法,在下委实不知啊。”
“他那样的精明人物……”过湘人怎么想都不透,他兄长如此做的用意何在——这疑惑,一直被暮年的他带到了京城的午门,方才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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