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不置可否,接着勉强为了自圆其说地解释到,“从杭州到上海,杭州到北京,北京到上海……”
“我是说……”她说话的吐字方式依旧未变,但凡关键之处总低弱模糊,我总是听不清楚那些中心词汇。
服务生取来了蒸馏咖啡器具,忙乱了一时,那玻璃器皿里头的液体开始沸腾起来,水汽逐渐积聚在玻璃内壁上成了小水珠,再下去那些液体便大滴大滴地流了下去。蒸汽漏些出来,因为屋子里头冷气开得厉害,他们便趴伏在了玻璃窗上久久不肯挥散而去。
水即将沸腾时在银色的锅底形成无数的水泡,开始时水泡是慢慢形成的,随后激烈摇动并逐渐上升,过了一会儿,只看到破碎的水泡,最后仅剩下巨大爬虫叹息般的声音,有一部分水就那么完全消失了,尽管我知道它们必定还是以另外某种形式,转换了能量,存在这世界上。
可我仍然有些伤感莫名。
“骨瓷杯,不容易凉,这杯子还不错。哎-嘉年华好玩儿吗?”我再次这般拙劣地开头到。
“挺好的——”她开始述说起种种游艺事迹来,神态轻松起来,时不时还有些个夸张的动作出来,我也配合着插科打诨,开了几个不咸不淡的玩笑。诚然,话题算是顺利地继续下去了,原先尴尬的气氛也稀薄起来,咖啡喝完了,又让服务员上了玛丽酒。
她笑言道我要罐醉她吗?
我说那是那是,不然一会儿怎么勾引你?你把那种饮料含在嘴里,看看上海外滩的夜色,整个人的骨头里头简直都充满了泡沫。
我又说,你把这张桌子想像成是船,把自己想像成金枪鱼,头顶一杯玛丽酒游啊游的……
她掩着嘴真心诚意地大笑起来,问道那你又是个什么家伙。
我四下望望说,一般人我不告诉的,我是海明威。
接着她居然一下子就把那句话说了出来,“巴黎是一场流动的圣节……”
接着我说,得得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她说是啊那确实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都快忘记了。
接着她突然停止动作和语言,眼睛直直地望向我过来,我仿佛就被在心脏之处扎了深深一刀般,某种剧烈的感觉翻涌上来,像那条上了钩的马林鱼,伤口明明撕裂着,在苦咸的海水里翻滚着,却又压抑着说不出话来。我把新上的杯子里的espres一饮而尽,浓浓的咖啡味道直令舌头发麻头皮发晕,沉默了一会儿。
欢乐嬉闹的气氛一下子宛若沙漠中的绿洲一样消失不见,抑或这景致本来就只是一相情愿的欺哄。
她问起,“过得怎么样?”
“糟糕,”我说,“越来越糟糕。”
她笑了笑,转换了个话题:“怎么想起找我来了?”
“啊……没地方上网嘛,急活儿。”我解释道。
“呵——”她笑了一笑,脸上已经有些红晕浮上来。
“九九藏书网得得,我知道——”我终于下定决心说到,“以我的性格自然不会只是因为这样事情联系你,即便真是到了十万火急的关头我也自会回避。事实情况是——”
“不用说了——”她扭过头去看窗户外头的灯火。
我也扭过头去,却发见玻璃窗上我的眼睛居然又叠在她的面容上。我叹了口气,脑袋里不可抑制地记起川端康成的《雪国》里的句子,那长长的睫毛令她看上去仿佛半睁着眸子,曾经我便是如此形容feale的,并且那一切过往的记忆对我而言,也都犹如那个在通往温泉雪乡列车上的倒影一般,只在特定的情形下方才出现,而甫一出现,却又不由自主地去回避了。
“《雪国》中的对白。”我说道。
“”她似乎有些醉了,声音有些含糊。
“”我继续。
“”她撇了撇嘴角,接完这句又嘟哝着说困了,便趴在桌子上埋头下去。
我坐在feale对面,一杯接一杯喝着柠檬冰水,服务生索性把水壶放在我俩这个台子上。喝到最后,柠檬酸味愈发浓郁,我揭开水壶的盖子,有些歇斯底里地把沤烂了的柠檬倒在咖啡碟上,拿用来搅拌咖啡的小勺勺进嘴里咀嚼起来。酸自然是酸得可以,我用纸巾蒙住脸了一会儿,把纸巾团一团扔进烟灰缸里,接着又叫了一杯长岛冰茶。而我和长岛冰茶的通常关系是,不论当时情况如何,尽管它酒精度也不高,但我每每一喝长岛冰茶便开始醉。
于是当晚在那24小时咖啡店剩下的大半个钟头内我就是小口小口地啜着长岛冰茶,安静地看着对面把头埋在臂弯里头不知是真的在酣睡还是在发呆的feale,同时我脑袋逐渐开始混乱起来,事物也开始改变其形态,周围走过的人们的脸孔开始如同调色板上的相互渗透的油彩般变幻。心知若是如此下去恐怕真会倒在沙发上不省人事,便强自支撑起自己去洗手间。我有些摇晃地走过,同我视野所见内的每个家伙展示不明其意的微笑,最后好不容易找到洗手间想推开门,却发觉手臂软绵绵地用不上力气,便用肩膀挤开了门。我把腹部顶在了洗手台的边缘,接起凉水来洗脸,一捧一捧凉水多少让我清醒了点儿,我抬起头来,却顿时僵在了那儿,在那镜子里头,那镜子里头!
feale!
feale,feale她赫然平静地站立在我身后,她神情安详,甚至脸上微带着笑容,却通体笼罩在一片浅淡的幽蓝色光亮下,穿着白色长裙,裸露出纤弱的胳膊来,双臂自然下垂着。
出现在镜子中的她比现在瘦得多,仿佛就是五年前她的样子,她就像刚从水里浮上来一样,我是说,她的目光里还带着难得的少女的羞涩,把原本朝着我的眸子强扭向它处。她的眼里仿佛迷茫着雾气,眼睛动人魂魄,睫毛浓密如林,犹如一条扑闪着光亮的彩虹在水藻中游动,目光清亮透彻,几乎令我心生惭愧。
我愣在了当场,欲转身过去却觉得身体不受控制,接着我看见她举起胳膊,朝我伸过来,她的身体前倾,缓缓靠在了我的脊背上,感觉冰凉。我闭上眼睛,体味着背后的那片凉意,慢慢泛过我的全身。
突然,那阵安宁的感觉荡然无存,我一下子感觉脚底发空,没有任何的承托,直直地往下坠落,剧烈的失重感几乎要让我高呼起来。此时身心感到一阵子强烈的烦躁不安,类似于身体里头有什么东西要奋力挣扎出来,肉体和精神被向两个方向撕扯着,要分裂成两半的感觉尤为不可自制……
我强睁开眼睛,镜子里头却也只有自己的形象,脸上冒汗,我又洗了把脸,接着似乎发觉有什么异样,克制着某种预感我缓缓抬起头,对着那块涂了水银的玻璃的我,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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