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点15分,我们返回赤坂。
&ldo;那么……&rdo;我不由自言自语。
这回雪老老实实地告诉了她公寓的位置。那是一座小巧玲珑的红瓦建筑,位于乃木神社附近一条幽静的街道上。我把车开到门前刹住。
&ldo;钱款的事,&rdo;她在座席上稳坐未动,沉静地开口道,&ldo;机票啦饭钱什么的……&rdo;
&ldo;机票等你妈妈回来再付也可以。其他的我出,不必介意。花钱分摊那种约会我是做不来的。只是机票除外。&rdo;
雪未做声,耸耸肩,推开车门,把嚼过的口香糖扔到植树盆里。
&ldo;谢谢。不客气。&rdo;‐‐我喃喃有声地自我寒暄完毕,从钱夹里取出名片递过去,&ldo;你母亲回来时把这个交给她。另外,要是你一个人有什么为难的,就往这儿打个电话。只要我力所能及,肯定帮忙。&rdo;
她捏住我的名片仔细看了一会,装进大衣口袋。
&ldo;怪名。&rdo;她说。
我从后座拉出旅行箱,推上电梯运到四楼。雪从挎包里掏出钥匙开门,我把旅行箱推入室内。里面只有三个空间:厨房兼餐厅、卧室和浴室。建筑物还较新,房间里如陈列室似的拾掇得整整齐齐。餐具、家具和电器一应俱全,且看上去都很高级而清雅,只是几乎感觉不到生活气息,想必是出钱请人在3天内全部购置齐全的。格调不错,但总好像缺乏现实感。
&ldo;妈妈偶尔才用一次的,&rdo;雪跟踪完我的视线,说,&ldo;这附近她有工作室,在东京时几乎都住在工作室里,那里睡那里吃。这里偶尔才回来。&rdo;
&ldo;原来如此。&rdo;好个忙碌的人生。
她脱去皮大衣,挂上衣架,打开煤气取暖炉。随后,不知从哪里拿来一盒弗吉尼亚长过滤嘴香烟,取一支叼在嘴上,无所谓似的擦火柴点燃。我认为13岁女孩子吸烟算不得好事。有害健康,有损皮肤。不过她的吸烟姿势却优美得无可挑剔,于是我没有表示什么。那悄然衔上过滤嘴的薄薄的嘴唇,如刀削般棱角分明,点火时那长长的睫毛犹如合欢材叶似的翩然垂下,甚是撩人情怀。散落额前的几缕细发,随着她细小的动作微微摇颤‐‐整个形象可谓完美无缺。我不禁再次想道:我若15岁,肯定坠入情网,坠入这春雪初崩般势不可挡的恋情,进而陷入无可自拔的不幸深渊。雪使我想起我结识过的一个女孩子‐‐我十三四岁时喜欢过的女孩儿,往日那股无可排遣的无奈蓦地涌上心头。
&ldo;喝点咖啡什么的?&rdo;雪问。
我摇摇头:&ldo;晚了,这就回去。&rdo;
雪把香烟放在烟灰缸上,起身送我到门口。
&ldo;小心烟头上的火和炉子。&rdo;
&ldo;活像父亲。&rdo;她说。说得不错。
我折回涩谷寓所,歪在沙发上喝了瓶啤酒。然后扫了一眼信箱里的四五封信:都是工作方面的,而那工作又无关紧要。于是我暂且不着内容,开封后便扔到了茶几上。浑身瘫软无力,什么也不想干。然而心情又异常亢奋,很难马上入睡。漫长的一天,一再拖延的一天。似乎坐了一整天游乐滑行车,身体仍在摇晃不已。
到底在札幌逗留了几天时间呢?我竟无从记起。各种事情纷至沓来,睡眠时间又颠三倒四。天空灰蒙蒙一片。事件与日期纵横交错。首先同服务台女孩儿有一场约会,然后给往日的同伴打了个电话,请他调查海豚宾馆。接下去是同羊男见面交谈,去电影院观看有喜喜和五反田出场的电影,同13岁的漂亮女孩同唱&ldo;沙滩男孩&rdo;,最后返回东京。一共几天来着?
计算不出。
一切有待明日,可以明天想的事明天再想好了。
我去厨房倒了杯威士忌,什么也没对地喝着。随即拿过原来剩下的半包椒盐饼干,嚼了几片。饼干有点发cháo,像我脑袋似的。然后拿起旧唱片,拧小音量放唱起来。那是令人怀念的莫达西亚兹和托米&iddot;多西的歌,但已落后于时代,像我脑袋似的,而且有了噪音。但不连累任何人,闭门不出,自成一体,像我脑袋似的。
你这是怎么了?喜喜在我脑袋里说道。
镜头迅速一转:五反田匀称的手指温情脉脉地抚摸着她的背,犹在探寻其中隐蔽的水路。
你说这是怎么了,喜喜?我的确相当迷惘相当困惑。我不再像过去那样自信。当然爱与半旧&ldo;雄狮&rdo;除外。是吧?我嫉妒五反田匀称的手指。雪已经把烟头完全熄灭了吗?完全关好煤气炉开关了吗?活像父亲似的,一点不错。我对自己缺乏自信。难道我将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这种如同大象墓场的地方如此喃喃自语地沦为老朽吗?
但,一切有待明日。
我刷了牙,换上睡衣,把杯里剩的威士忌喝干。刚想上床,电话铃响了。我站在房间正中定定看着电话机,归终还是拿起听筒。
&ldo;刚把炉子关掉。&rdo;雪说,&ldo;烟头也完全熄了,这回可以了吧?还不放心?&rdo;
&ldo;可以了。&rdo;我说。
&ldo;晚安。&rdo;
&ldo;晚安。&rdo;
&ldo;喂,&rdo;雪略一停顿,&ldo;你在札幌那家宾馆里看见身披羊皮的人了吧?&rdo;
我像孵化一只有裂纹的鸵鸟蛋似的怀抱电话机,在床边坐下。
&ldo;我知道,知道你看见了。我一直没吭声,但心里知道,一开始就知道。&rdo;
&ldo;你见到羊男了?&rdo;我问。
&ldo;哦‐‐&rdo;雪含糊其词,打了个舌响,&ldo;等下次吧,下次见面再慢慢说。今天困了。&rdo;
言毕,咔一声放下电话。
太阳穴开始胀痛。我又去厨房喝威土忌。身体仍在不由自主地摇摇晃晃。滑行车发出声响,开始启动。连接上了‐‐羊男说。
连接上了‐‐思考发出回声。
一切开始逐渐连接。
17
我靠着厨房水槽,又喝了一杯威士忌。到底怎么回事呢?我很想给雪打个电话,问她何以晓得羊男。但有点太累了,毕竟奔波了整整一天。再说她放下电话前说了甸&ldo;等下次&rdo;。看来只好等下一次,何况我还根本不知道她公寓的电话号码。
我上了床。横竖睡不着,便看着枕旁的电话机,看了10至15分钟。因我觉得说不定雪会打电话来,或者不是雪而是其他人。看着看着,我觉得这电话机很像一颗被人遗落的定时炸弹。谁也不晓它何时炸响,只知道其炸响的可能性,只要时间一到。再仔细看去,发觉电话机的形状很是奇特。非常奇特。平时未曾注意,现在端详起来,其立体性似乎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紧迫感。它既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说话,又仿佛在怨恨自己受缚于电话这一形态,从而又像一个被赋予笨拙肉体的纯粹概念。电话!
我想到电话局,那里连接着所有电话线。电话线从我这房间里通往无限遥远,在理论上可以同任何人连在一起。我甚至可以给安克雷奇打电话,可以给海豚宾馆、给往日的妻子打电话。其可能性无可限量。而总连接点便是电话局。那里用电子计算机处理连接点,通过编排数字使连接点发生转换,实现通讯。我们通过电线、地下电缆、海底隧道以至通讯卫星而连在一起,由庞大的电脑系统加以控制。但是,无论这种连接方式何等优越、何等精良,倘若我们不具有通话的意志,也无法发挥任何连接作用。并且,纵使我们有这种意志,而若像眼下这样不晓得(或忘了询问)对方的电话号码,也无法连在一起。也有时候尽管问了电话号码而一时忘却或将备忘录遗失,甚至有时候尽管记得电话号码而拨错转盘,这样一来,我们同哪里也连接不上。可以说,我们是极其不健全极其不会反省的种族。不只于此,即使这些条件完全具备而得以给雪打电话,也有可能碰一鼻子灰‐‐对方丢过一句&ldo;我现在不想说,再见&rdo;,旋即&ldo;咔&rdo;的一声放下电话。这样,通话也无从实现,而仅仅成为单方面的感情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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