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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第1页）

赵李红又抓起一个土豆，这回她没有撇到炒锅里，而是扔到门外去了。我感觉她扔出的那个土豆就是白厨子，正骨碌骨碌地滚离青瓦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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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厨子走了，小朴站在了灶房的白案前。红厨子依然管他的红案，我想除非是乌鸦和老鹰飞进灶房叼肉来吃，否则，这里再也不会丢肉了。

大财很高兴白厨子走了，他和小朴越处越好，形影不离。小朴有时陪大财出去买菜，大财有时也帮小朴做面食。红厨子一看他们有说有笑地在一起干活，就说：&ot;真是赛过了亲兄弟。&ot;我呢，慢慢也不想小朴吃过我多少伙伴了，因为他在青瓦酒馆并不吃狗肉。而且，他对我格外客气，有时我跟他同时要进灶房，他会闪在一旁，让我先走。还有一回我踢倒了一只酱油瓶子，满瓶的黑酱油全流到地上了。红厨子背对着我切肉，没有发现。我自知闯了祸，刚要溜掉，被红厨子发现了。他指着那摊酱油对我说：&ot;来福，你真是老花眼了么？连酱油瓶子都看不见了，真该打你！&ot;这时小朴对红厨子说：&ot;酱油是我弄洒的，不是来福。&ot;我感动极了，心想我要是再有第七个主人的话，我希望他是小朴。可我知道赵李红是我最后的主人了。我老朽了，走路慢慢腾腾，吃东西磨磨蹭蹭，看人时无精打采。而且，要是不靠近火炉，我总觉得冷。看来我身上的热气全都跑光了。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老化了的车胎，原本转得好好的，可是由于日久天长地用，这车胎里的气渐渐跑了，胎瘪了，再也转不动了，剩下的只能是死亡了。

陈兽医有一天喝多了酒，指着我说：&ot;你活得也够本了，死了值了。&ot;我想他这醉话说得很对。最近，除了他爱坐酒馆，出狱归来的老镇长也爱来凑热闹。陈兽医穿着长衫，老镇长则穿着短褂。老镇长一进酒馆就会说：&ot;哎呀，我一想到这酒馆的舒服，在家里就一刻也呆不住了。&ot;开始时，他还付酒钱，后来，彻底就是白吃白喝了，他总说忘了带钱，下次一起还。可他下次来，口袋里仍未装钱。连我都明白，他这是故意诳我的主人呢。赵李红也明白老镇长是来蹭吃蹭喝的，她对大财说：&ot;他爱吃就吃，多他一张嘴，也吃不黄我的酒馆。&ot;只是她嘱咐大财，老镇长点菜，只可上些家常菜，要是点名贵的菜，就说没有。还有，只可给他喝散装的白酒，不能上那些瓶装的酒。我知道，散装的白酒像那些年老色衰的女人一样不让人爱惜，而瓶装的酒会像盛装的新娘一样人见人爱。陈兽医察觉到老镇长坐酒馆不付钱，有一天他耍了赖，也不付钱。他对大财说：&ot;老镇长不交，我也不交。&ot;大财说：&ot;你不交钱，就回家吃去，我懒得看你的鼻涕。&ot;那几天陈兽医伤风了，一天到晚地流鼻涕。老镇长对陈兽医说：&ot;你不能跟我比，咱俩区别太大了！&ot;陈兽医急赤白脸地说：&ot;你比我高明多少？你现在连个普通的老百姓都不如！&ot;老镇长不慌不忙地对陈兽医说：&ot;我有种，你没种！&ot;陈兽医说：&ot;谁说我没种了？我告诉你吧，全金顶镇的男人，只有我的种子是最好的！&ot;老镇长说：&ot;那你就往女人的地里撒把种子啊，谁见你撒种了？&ot;陈兽医气得嘴都歪了，他说：&ot;我撒种子，难道还要告诉你？&ot;老镇长说：&ot;你准是自己跟自己撒种子了，那是白撒！&ot;陈兽医实在忍不住了，他把一壶茶泼到老镇长头上。老镇长被烫得&ot;嗷嗷&ot;直叫。他们这么闹了一次之后，老镇长照例来酒馆坐，不过他的脸上带着好多被烫的小水疱。陈兽医呢，他也不忌讳和老镇长坐在一桌，照样地吃喝，常常是一碟花生米就把一个下午给消磨光了。

小唱片回来了。她看上去愈发地苍老和消瘦了。赵李红说，小唱片得了绝症，活不长了。她回到金顶镇是等死来了。我不觉得她要死了，因为她跟人打招呼时总是笑着。倒是她的瘸腿秃头的丈夫，像是要死的样子。我有两回经过他家门口，见他拄着拐倚着门柱在流泪。赵李红跟红厨子说，这瘸子知道小唱片活不长了，一天到晚地哭。说是早知如此，他就不娶小唱片了。好像小唱片如果不被他娶的话，就会像棵长青树一样，永久地活下去。他还常和自己老眼昏花的老娘唠叨，说她不该生下他。&ot;生下来的人还得死，生他做什么？&ot;他常常跟过路的人这么说。别人为了安慰他，会说：&ot;难道小孩子知道要尿炕就不睡觉了？&ot;瘸子会咧着嘴对别人说：&ot;别安慰我了！&ot;大家都在传，说是瘸子之所以难过，是因为小唱片不想死在家里，她要死在大烟坡，要和文医生葬在一起。瘸子不允许，他跟人说：&ot;我总不能娶了一个媳妇，活着时她是别人的，死了也跟别人去呀！&ot;酒馆的人，就没有不议论小唱片的了。大多数的人都说她坏，比如陈兽医，认为小唱片该千刀万剐，说瘸子这一辈子心头一直有一道伤口，小唱片临死了还要往那上面撒盐。我看不见瘸子心上的伤口，人却能看得见，看来人的眼睛很厉害。小唱片往伤口上撒盐干什么？难道她想吃了伤口？红厨子认为小唱片做人不仗义，既然嫁给了瘸子，活着时又让他戴了绿帽子，将死时就不能不尽妻子的义务。瘸子什么时候戴绿帽子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不喜欢戴帽子，夏天总是光着头，冬天出门像女人一样包着头巾。老镇长呢，他说如今像小唱片这种&ot;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ot;的烈女少见了，他认为小唱片应该算一个，因为她不论生死都要和文医生在一起。&ot;烈女&ot;是什么&ot;女&ot;？我不知道。人们都把脾气暴躁的马叫&ot;烈马&ot;，我？ot;烈女&ot;是不是说女人脾气暴躁呢？老镇长同情小唱片，他说：&ot;不叫她十三岁时出了那档子事，瘸子怎么能把她娶到手呢？&ot;小唱片的事，拍电影的人也听说了。我听见导演跟那个最漂亮的女演员说：&ot;我就是没资金投耄械幕埃揖驮谡舛恢倍紫氯ィ倥纳阈〕狼八龅囊磺校v？比最精彩的故事片还要感人！&ot;

一个风声很大的傍晚，小唱片到青瓦酒馆来了。她走起路来东摇西晃的，随时要栽倒在地的样子。屋檐的风铃响得很急，我猜风儿太硬，把风铃打疼了，它们才这么放肆地叫。

开始我以为小唱片是为我来的，她要去大烟坡，一定是想把我也带上。可她见了我只是低声说了句&ot;你老得比我还快呀&ot;，就直奔灶房去了。原来她是来找红厨子的。她对红厨子说：&ot;我听说你有个表妹，因为少了一条胳膊，四十岁了还没结婚？你们也知道我活不长了，我想让你表妹嫁给我家男人！我男人除了瘸，没别的毛病，他心眼好使，家里的零活都能做。&ot;红厨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他一口回绝了小唱片：&ot;我可不能让我表妹跳这个火坑！她现在活得好好的，凭什么找罪去受呀？&ot;小唱片说：&ot;她也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吧？&ot;红厨子说：&ot;有可心的就嫁，没有可心的她就是想嫁，我们也不会答应？ot;小唱片碰了壁，她走出院子的时候就更加摇晃了。她一走，红厨子和赵李红就议论开了，红厨子说？ot;小唱片给瘸子说媳妇，是怕她亲生闺女将来没人照应，她这是出于私心！表面上看为了丈夫，她可真有一手！&ot;赵李红说：&ot;我估计她安排好了后事，就会去大烟坡等死了。她这个人，说到就会做到的！&ot;红厨子叹口气说：&ot;男人要是笼络不住女人的心啊，还不如像陈兽医一样打光棍！&ot;赵李红说：&ot;就是！&ot;　　许达宽仍然住在青瓦酒馆，他要建庙的事还没有批下来。杨镇长来酒馆跟他说，县宗教局的领导外出考察去了，要等他回来才行。他动员许达宽不要建庙，如果他不同意建厕所的话，就把这钱投资到教育上，给学生们买一批新的桌椅。可许达宽只想建庙，杨镇长只能摇着头说：&ot;你可真是一个怪人。&ot;

我也觉得许达宽有些怪。他吃东西，主要以酸辣的为主。他不爱和人说话。在楼下吃饭时，他从不和别人坐在一张桌子旁。而且，他喜欢深夜时坐在冰冷的石凳前看星星。他曾跟我说过，他有一个秘密要告诉我的，所以他晚上一出来，我就迎着他走去，尽管我很想呆在窝里打盹。可他似乎已经忘了跟我说的话了，他一个人坐在石凳旁，不吭不响的。有两回他说了话，不过不是对我说的，是对蚊子和星星说的。有只蚊子大约叮了他的脸，他说？ot;我的血苦，你不要吸了。&ot;还有一回他仰头对星星说：&ot;你们离我究竟有多远？&ot;我看他已无意再跟我讲他的秘密，他再出来时，我就不迎着他走去了。

我在秋风瑟瑟的夜里一阵一阵地发抖。有时，我能听见梅主人唤我的声音。还有的时候，我影影绰绰看见文医生走进了院子。

有一个夜晚，我正冷得做着关于火炉的美梦，许达宽把我从窝里拖了出来。害冷时有一只人手贴近我，让我觉得温暖。他对我说：&ot;狗，我还是得跟你说说我的秘密，要不我在金顶镇就睡不好觉。你要是能听懂我的话，就伸出舌头来舔舔我的手，行么？ot;我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他的手有一股烟味。他叫道：&ot;你真是一条通人性的狗！&ot;

许达宽把我领到石桌旁，开始时他坐在石凳上，后来他发现那样跟我说话不平等，就改坐在地上，而我也能把头埋在他怀里。要是一个人把头埋在另一个人的怀里，一定就是喜欢他。我把头埋在许达宽怀里，纯粹是为了取暖。可许达宽误以为我是喜欢他，他颤着声对我说：&ot;你这么喜欢我，我把最知心的话说给你听，算是找对了对象，你是我的好伙伴。&ot;

他似乎跟我一样冷，在讲他的秘密前先是打了一串寒战，接着，他放了一个响屁。这个屁突如其来，把我吓了一跳，我哆嗦了一下。许达宽说？ot;真对不起，我不该当着你的面放屁。&ot;我想放屁没有什么，哪有不放屁的人呢？只不过在深夜里，那个屁格外地响亮，吓着了老态龙钟的我。

许达宽用手抚弄着我的耳朵，说：&ot;狗，你知道吗？我以前来过金顶镇，是和一个同学&039;破四旧&039;来的，我们一路上见庙就砸，当然没有放过金顶镇的庙。&ot;我听懂了，这个戴眼镜的家伙就是当年砸了庙的人，而那庙里的石刻都是小哑巴他爸雕的啊。

&ot;我和同学各攥着一根铁棒，把庙里的神像砸得稀里哗啦的。砸完，我们还往碎石上拉屎撒尿。等我们要离开被捣毁的庙时，有个又高又瘦的人朝庙里走来了。我至今记得他的样子，他眉毛稀疏，但眼睛却很有神。他看你时，你觉得那目光像闪电一样。他的脸很白，不像是做农活的人。他拿着一把香进了破庙。我和同学站在庙外，听见他哭了。他哭了很长时间。等他出来时，手里还攥着那把香，他用那香比画着我们的脸说&039;你们砸了神像，会遭报应的&039;，他的话激起了我的愤怒，我用铁棒打落了他手中的香，把香踩成一堆碎土！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跪下来冲着破庙磕了三个头，然后走了。他走后，一个过路的放羊人告诉我们，刚才来的人是石匠，庙里的神像都是他一斧一凿雕刻成的，他和神像有感情。我们觉得这个石匠真是万恶不赦，抱着封建迷信的臭脚不放松，我们决心去教育教育他，就在放羊人的引领下到了他家。一进他家门，我们先是听见有个女人在说，&039;你哭啥么？你愿意供神像，就再凿几具，偷着供在家里还不是一样？&039;原来那个石匠回家后一直在哭，劝他的是他的女人。我还记得那女人的样子，很圆很圆的一张脸，梳着齐耳短发，下巴上有一颗痣。我和同学进了石匠的屋子，发现他躺在炕上，脸上蒙着枕巾在抽泣。我们才教育了他两句，石匠就从炕上坐了起来，骂我们，&039;你们滚吧！你们这些脑袋只有一根筋的学生，将来你们会有苦吃的！&039;他的骂声一落，我们听见里屋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那是老人的咳嗽声。很快，一个窄额头、小眼睛的小男孩从里屋捧着一团泥跑了出来，他对大家说&039;别吵了，别吵了，爷爷都咳嗽了&039;，看来他正在和泥玩，他的胳膊和脸上都沾了泥巴，看上去很顽皮。我和同学觉得对石匠的教育是对牛弹琴，就走出他家。&ot;许达宽又打了一串寒战，他使劲搂了我一下，接着说：&ot;狗啊，知道么？那时候我们年轻气盛，无知自负，自以为真理掌握在自己手里，被石匠赶出门，我们非常气愤，想着一定要用实际行动教育教育他。当夜，我们给他家的房子放了火。其实我们不想让他们死，只想教训他一下。谁知一家伙烧死了四个人，只有那个孩子逃了出来！&ot;许达宽不说话了，我感觉头上有水滴浸润而下，天并没有落雨，这一定是他落泪了。我对&ot;真理&ot;一窍不通，不知它的含义，但我明白了小哑巴家的火，是这个叫许达宽的人给放的！小哑巴失去了父母，从此不爱说话，全怪这个混蛋！他是个坏人！我想起小主人，心里一阵一阵地难过。虽然许达宽的怀抱很温暖，但我还是毫不贪恋地从他怀里跳出来。许达宽说：&ot;我知道你听懂了，你鄙视我！我的良心永远不会得到安宁的！&ot;我现在明白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秘密了，因为我是一条狗，不会把他的话传递给别人。这样，他在别人眼里仍然是个好人！人是多么的残忍和虚伪啊！我真想为我的小主人咬上他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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