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扎拉攥着银壶往马圈跑,雪蹄已经有些躁动,看见她过来,立刻用头蹭她的肩膀,鼻息里带着不安的热气。她摸着马脖子轻声安抚,“别怕,咱们见过白毛风,还怕这点沙暴吗?”可话音刚落,第一粒沙砾就“啪”地打在她脸上,紧接着风就变了调子,从“呼呼”的响变成了“呜呜”的嚎,像有无数个饿鬼在草原上游荡,见什么咬什么。
她刚把雪蹄拴好,就听见奶奶在喊她,“快进毡帐!把门口的毡子压牢!”当她钻进毡帐时,沙暴刚好到了跟前,整个世界忽然暗了下来,像有人把太阳揉碎了塞进了黄沙里。毡帐被风吹得“扑簌簌”抖,沙砾打在毡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火塘里的火星子被卷起来,在帐子里飘来飘去,像几只迷路的流萤。
奶奶把她按在羊皮褥子上,自己坐在门口抵住毡帐门,手里还攥着那束萨日朗花,花瓣已经被沙砾打落了几片,却还倔强地红着。阿扎拉听见外头的牲口在惊叫,听见远处不知哪家的毡帐绳断了,“哗啦”一声倒在地上,混着人们的吆喝声、马的嘶鸣声,织成了一片可怕的混沌。她忽然想起额吉说过,沙暴是长生天在发脾气,可这次,长生天为什么发脾气呢?是她献的奶酒不够诚心,还是……
“别瞎想。”奶奶忽然开口,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沙暴年年有,跟你没关系。当年你阿爸跟着商队过戈壁,遇上的沙暴比这凶十倍,他还不是带着海东青坠子回来了?”老人的声音有些发颤,却努力说得平稳,“咱草原人跟沙暴打交道,靠的不是怕,是熬——熬过去,就是新的天。”
阿扎拉攥紧了胸口的银坠子,指尖触到海东青的翅膀,忽然觉得那金属不再冰凉,而是带着奶奶手心的温度,带着额吉的味道,带着草原的气息。外头的风还在嚎,毡帐还在抖,可她忽然不那么怕了,就像小时候额吉把她护在怀里,告诉她“雷声是长生天在打鼓,别怕,跟着鼓声数羊,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她数着毡帐上沙砾的敲打声,数着奶奶缓慢的呼吸声,数着远处雪蹄偶尔的一声嘶鸣,忽然发现,在这混沌的沙暴里,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被吹跑的——是敖包上的哈达,是辫梢的银铃,是胸口的海东青坠子,是奶奶手里的萨日朗花,是刻在骨子里的、草原人熬过去的勇气。
当第一缕阳光重新透过毡帐缝钻进来时,阿扎拉听见外头传来巴特尔的喊声,“沙暴停了!快出来看,牲口没丢多少!巴图爷爷说,雪蹄帮着圈住了羊群!”她猛地站起身,辫梢的银铃“叮铃”响了一声,惊飞了毡帐顶上一只沾着黄沙的麻雀。奶奶笑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像朵晒干的萨日朗花,“去吧,看看咱们的草原,还是老样子,刮不跑,压不垮。”
推开门的刹那,阳光铺天盖地涌过来,带着些暖暖的沙砾味,却掩不住底下的草香——被沙暴洗过的草原,显得格外干净,远处的敖包还立在那儿,哈达上沾了些黄沙,却依旧蓝白分明,像被黄沙衬得更亮了。阿扎拉看见雪蹄站在毡帐后头,鬃毛上沾着沙粒,却依旧昂着头,看见巴特尔冲她跑过来,腰带穗子上还缠着根芨芨草,看见巴图爷爷正蹲在地上数羊,白胡子上落了些黄沙,却笑得眼睛眯成了条缝。
她忽然想起献奶酒时看见的那缕晨光,想起银铃在阳光下的响声,想起额吉说“海东青会带来好运”——原来好运不是长生天直接给的,是草原人攥着套马杆、顶着风刀子熬出来的,是心里揣着念想、手里握着希望挣来的。就像此刻脚底下的土地,哪怕被沙砾覆盖,只要根还在,草就会再长出来,花就会再开起来,银铃就会再“叮铃叮铃”地唱起来。
巴特尔忽然指了指敖包的方向,“阿扎拉,你看!”她抬头望去,只见敖包底下的沙土地上,几星鹅黄的达子香正顶着沙粒钻出来,花瓣上还沾着些黄沙,却在阳光里轻轻颤动,像刚破壳的小鸟,带着让人挪不开眼的生机。辫梢的银铃忽然被风掀起,“叮铃”一声响,惊起了一只在敖包上盘旋的海东青,它展开翅膀飞向蓝天,翅膀底下的羽毛在阳光下泛着银灰色的光,像片不会坠落的云。
这是草原的早晨,带着沙暴后的宁静,带着新生的希望,带着阿扎拉辫梢银铃的响声——那是属于草原的歌,是长生天听过的、最诚心的呢喃,是无数个日升月落里,草原人刻进血脉里的、不死的传说。
沙暴过后的草场像被重新洗过,草叶上沾着细沙,却绿得发亮,连敖包旁的芨芨草都挺直了腰杆,像是跟沙暴较完了劲,打算好好长一场。阿扎拉蹲在毡帐前洗奶桶,清水泼在地上,惊起几只忙着搬沙粒的蚂蚁,辫梢的银铃垂在胸前,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在阳光下划出细碎的银弧。
“阿扎拉,来帮奶奶穿针。”毡帐里传来奶奶的喊声,带着些老花眼的无奈。她擦了擦手起身,看见奶奶正对着阳光举着绣花针,皱纹深的地方落着光斑,像撒了把碎星星。接过针时,她忽然注意到奶奶指尖的老茧比去年又厚了些,指甲缝里还沾着没洗干净的沙粒,心里忽然有些发酸,“奶奶,等夏天到了,咱去南边的草场吧,那儿的沙少,草更肥。”
奶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傻孩子,咱草原人哪儿有怕沙的?当年你阿爸走商路,从大都带回的茶叶、绸缎,哪样不是过了戈壁、翻了山才到咱手里?人啊,就像那骆驼,背着担子走久了,也就知道路该咋走了。”她忽然指了指阿扎拉胸口的银坠子,“你阿爸走的时候说,这坠子上的海东青是从大都的银匠铺打的,那银匠说,海东青能看清百里外的兔子洞,就像咱草原人的心,得亮堂,才不会走岔路。”
阿扎拉摸了摸坠子,金属在掌心里渐渐暖起来,像揣着颗小小的太阳。她没见过大都,只在巴图爷爷的故事里听过,说那儿的房子高得能摸着云,街道宽得能并排走十匹马,市集里的人穿着各色衣裳,卖着从西边运来的宝石、东边运来的瓷器,还有南边的茶叶——卷起来像晒干的草叶,泡在水里却能飘出清香,额吉生前最爱用它煮奶茶,说“喝了大都的茶,连梦都是香的”。
正想着,远处忽然传来驼铃声,“叮啷叮啷”,比银铃沉些,却带着股子绵长的劲,像把弯刀切开了草原的寂静。阿扎拉抬头望去,只见一队骆驼正沿着草场边缘慢慢走来,骆驼背上驮着大大小小的皮袋,赶驼人穿着灰扑扑的长袍,头上裹着防风的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夕阳里闪着光。巴特尔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腰带穗子上还沾着草籽,“是商队!巴图爷爷说,这是今年头一拨从西域来的商队,说不定带了咱这儿没有的玩意儿!”
商队在敖包底下停了下来,赶驼人卸了货,围着火塘坐下,从皮袋里掏出干饼和皮囊酒,跟部落里的男人聊起了路上的见闻。阿扎拉蹲在奶奶身边,看见其中一个赶驼人掏出个小瓷瓶,里头装着褐色的粉末,“这是胡椒,西域的香料,炖肉时撒一点,香得能让隔壁毡帐的狗都来敲门。”他看见阿扎拉盯着瓷瓶看,忽然笑了,露出颗缺了角的牙,“小姑娘,想要?拿奶酒来换,咱商队最馋你们草原的马奶酒,烧心,解渴。”
奶奶推了推她,“去把新酿的奶酒装一壶来,记得拿你额吉留下的桦皮壶,那壶装酒,酒香能多留三天。”阿扎拉慌忙起身,辫梢的银铃“叮铃”响了一声,惊得骆驼打了个响鼻。她跑到毡帐里,找出额吉的桦皮壶,壶身上刻着的萨日朗花已经有些模糊,却在摸到壶柄的刹那,忽然想起额吉用这壶给她装过马奶,凉丝丝的,带着桦树皮的清香。
当她抱着酒壶回到火塘边时,赶驼人正说着戈壁里的故事,“前儿个过黑风峡,那沙暴卷起来跟山似的,多亏了头驼认路,不然咱哥儿几个早被沙子埋了。”他看见阿扎拉手里的桦皮壶,眼睛一亮,“嚯,老物件啊!这壶在大都能换半匹绸缎呢,小姑娘,是额吉留给你的?”
阿扎拉点点头,把壶递过去,指尖触到赶驼人掌心的茧,比巴图爷爷的更粗粝,像是被沙砾磨了千百遍。赶驼人揭开壶盖,凑到鼻尖闻了闻,忽然笑了,“好香!难怪都说草原的奶酒能醉长生天,这味儿啊,带着草香、奶香,还有股子说不出的……暖乎劲。”他往皮袋里倒了些奶酒,又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塞到阿扎拉手里,“拿着,西域的葡萄干,甜得很,给你奶奶尝尝。”
布包在手里沉甸甸的,葡萄干沾着些细沙,却颗颗饱满,呈深紫色,像晒干的桑葚。阿扎拉忽然想起阿爸,想起他跟着商队走时,是不是也像这些赶驼人一样,带着各地的玩意儿回家,把外面的故事讲给额吉听?她抬头望了望夕阳,天边的晚霞红得像萨日朗花,赶驼人的骆驼正低头啃着草,驼铃还在“叮啷叮啷”响,混着男人们的笑声、火塘的噼啪声,织成了草原上最热闹的暮色。
“小姑娘,你这银铃挺别致啊。”另一个赶驼人忽然指了指她的辫梢,“上头刻的是海东青吧?咱在西域见过类似的图腾,不过他们叫‘神鹰’,说能带着人的心愿飞进长生天的耳朵里。”他的声音带着些沙哑,却很温和,“你对着铃铛许过愿吗?”
阿扎拉摸了摸银铃,铃身还带着夕阳的温热,“许过。”她轻声说,“以前盼着额吉的病好起来,盼着阿爸能回家,现在……”她看了眼奶奶,老人正把葡萄干分给围过来的孩子们,脸上笑出了褶子,“现在盼着草原风调雨顺,盼着奶奶长命百岁,盼着……”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低了下去,“盼着咱部落的人都好好的,像芨芨草一样,风吹不倒,沙埋不住。”
赶驼人们忽然静了片刻,火塘里的火星子“噗”地溅出来,落在沙地上,很快灭了。最先给她葡萄干的赶驼人忽然拍了拍她的肩膀,“丫头,记住咯,心愿啊,得攥在自己手里,像攥着套马杆似的,别松手,长生天就算看不见,也能听见你心里的响。”他指了指她的银铃,“这铃铛啊,不是给长生天听的,是给你自己听的——每当你觉得怕了、累了,听见这响声,就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了。”
暮色渐渐浓了,商队生起了更大的火,火苗映着每个人的脸,红彤彤的。阿扎拉坐在奶奶身边,嚼着甜滋滋的葡萄干,听着赶驼人说起大都的钟鼓楼,说起西域的胡旋舞,说起戈壁里的绿洲,像片翡翠嵌在黄沙里。奶奶忽然往她手里塞了块烤得金黄的奶饼,“吃吧,当年你阿爸回家时,也是这样的晚上,带着一身的沙,却给我带了块大都的桂花糖,甜得能让人忘了草原的苦。”
远处的驼铃又响了起来,这次是商队在收拾行李,准备连夜赶路。阿扎拉看见赶驼人把桦皮壶小心地塞进皮袋里,看见他们跨上骆驼,朝部落的人挥手告别,驼队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渐渐融进了草原的暮色里,只有驼铃声还在回荡,“叮啷叮啷”,像一串没说完的故事,跟着风,飘向了远方。
她站起身,辫梢的银铃“叮铃”响了一声,惊起一只在火塘边寻食的麻雀。抬头望去,第一颗星星已经爬上了敖包的顶,像赶驼人留下的一颗葡萄干,亮晶晶的。奶奶揽住她的肩膀,轻轻叹了口气,“阿扎拉,咱草原的人啊,就像这商队,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可心里头总有个地方,是拴着根线的——那线啊,一头系着远方的路,一头系着自家的毡帐,不管走多远,线不断,心就不会散。”
夜风轻轻吹过,带着些远处的草香,还有奶酒的余味。阿扎拉攥紧了胸口的银坠子,又摸了摸辫梢的银铃,忽然觉得那些关于阿爸的模糊想象,关于大都的遥远向往,关于草原的所有欢喜与哀愁,都在这暮色里慢慢沉淀下来,变成了脚底下实实在在的土地,变成了奶奶手心的温度,变成了银铃每一次“叮铃”声里的、确凿的安心。
驼铃声渐渐消失了,草原又恢复了宁静,只有火塘还在“噼啪”响着,像在哼一支永远不会停的歌。阿扎拉看着奶奶往毡帐里搬奶桶,看着巴特尔牵着雪蹄去饮马,看着远处的羊群像碎云朵般慢慢挪动,忽然觉得,所谓的故事,从来不是刻在石头上的传说,而是每天在毡帐里发生的、带着奶香和烟火气的日子——是献奶酒时的晨光,是沙暴里的坚守,是商队带来的远方的味道,是银铃响时,心里忽然涌上来的、说不出的温暖。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葡萄干,忽然想起赶驼人说的“心愿要攥在手里”。于是她把葡萄干小心地塞进奶奶的针线盒里,打算明天晒成葡萄干奶饼,给巴图爷爷送一块,给巴特尔留两块——就像草原上的风,从来不是只吹一处,而是带着所有人的牵挂,轻轻掠过每一顶毡帐,让每颗心都知道,自己从来不是孤单的,就像敖包上的哈达,蓝的白的,终究会在风里相遇,织成一片天。
暮色彻底沉了下去,星星却越来越亮,像撒了一地的银铃。阿扎拉摸了摸辫梢的铃铛,轻声说了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额吉,阿爸,你们看啊,草原还是老样子,奶酒还是香的,银铃还是响的,咱们的日子啊,就像这星星,灭不了,也跑不掉,亮堂着呢。”
风忽然又起了,带着些新的草香,吹过敖包,吹过毡帐,吹过阿扎拉的辫梢,银铃“叮铃叮铃”响起来,惊飞了栖在哈达上的一只夜鹭,它展开翅膀飞向星空,翅膀底下映着的,是草原上永远不会熄灭的、人间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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