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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5章 田亩难埋战殇（第1页）

黑石河谷互市的暗流暂时被控制在铁腕之下，边境迎来了一段脆弱的平静期。王城的目光随之转向内部，一项关乎众多功勋老兵的政策开始推行：大规模裁军与军功授田。

连年征伐，联盟军队规模膨胀惊人，维持如此庞大的常备军对国库是沉重负担。且天下初定，境内大规模战事渐息，秦霄与朝臣皆认为需削减军备，充实农桑，将人力投入生产与建设。同时，为安抚有功将士，彰显王恩，决定以土地作为补偿，令其卸甲归田，既可戍卫地方，又能成为新政权的稳定基石。

诏令颁布，依据军功爵位高低，赐予相应亩数的田地，免除数年赋税。无数在战场上搏杀半生的老卒，闻讯后心情复杂。既有离开血火战场的茫然，也有对土地这份最实在财富的渴望。军营中弥漫着一种喧嚣又寂寥的气氛。

老将蒙山便是其中之一。他年近五旬，鬓角早已斑白，脸上刀疤纵横，一条腿在多年前的恶战中受过重创，每逢阴雨便酸痛难忍。他从部落混战时代便追随秦霄，大小百余战，冲锋陷阵，勇猛无比，爵至不更，功勋卓着。如今，他握着那卷象征着解脱与恩赏的授田竹简，带着几十名同样伤残或年长的老部下，离开了熟悉的军营和战友，前往位于南方泽郡的授田地点。

一路跋涉，离战场越远，离田地越近，蒙山心中的忐忑却越发清晰。他一生与刀弓为伴，熟悉如何排列军阵、如何搏杀劈砍，但对如何伺候土地、如何辨别禾苗、何时播种收割，却近乎一无所知。他的手更适合握紧染血的剑柄，而非光滑的犁耙。

泽郡的官员接待了他们，语气恭敬却难掩疏离。授田的仪式简短而程式化。他们得到的土地并非沃野，多是位于丘陵坡地或河谷边缘的新垦之地，甚至夹杂着不少生荒。官府提供的农具简陋，耕牛稀少，分到蒙山名下的，仅有一把磨损严重的石耜和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牛。

陛下有令，尔等皆为国之功臣，此地便是尔等安身立命、报效国家之新起点。望勤勉耕作，早日安居乐业。官员念完文书，便匆匆离去，留下这群手足无措的老兵面对陌生的土地。

现实远比想象残酷。开辟生荒需要巨大的体力投入，这对于身体带伤的蒙山等人而言，不啻于另一场战争。笨拙的手脚无法有效操纵农具，错过了播种时节，杂草长得比禾苗还快。夏季暴雨引发山洪，冲垮了他们辛苦垒起的田埂，淤泥覆盖了稚嫩的青苗。秋日收成，寥寥无几，甚至不够缴纳赋税（免税期过后）和养活自己。

昔日的荣光在土地面前毫无用处。军功爵位换不来风调雨顺，战场上的勇武吓不退虫害旱魃。蒙山看着枯黄的禾苗，又低头看看自己因长期握剑而变形、如今又布满新茧和水泡的双手，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更令他难受的是周围农户的目光。那些本地农民，看他们的眼神复杂，混杂着些许对军功的敬畏，但更多的是一种隔阂与轻微的鄙夷，仿佛在说：看呐，这些只会打打杀杀的粗汉，根本不懂如何种地。甚至有人暗中抱怨，是这些外来者分走了本就不算肥沃的土地。

部下中开始出现怨言。有人酗酒度日，怀念军营的热血；有人与当地农户发生冲突，险些动武；有人变卖了可怜的农具，试图做些小买卖，却屡屡受骗。绝望的气氛在老兵们中间蔓延。

一日，蒙山拖着伤腿，在田埂边遇到一个同样因伤退役的老卒，那人曾是军中出色的斥候，眼神锐利，如今却目光浑浊，蹲在自家几乎绝收的田地里，徒手抠挖着干硬的土块，嘴里喃喃自语，说着谁也听不懂的战场呓语。看到蒙山，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瞬间战场上的凶光，随即又黯淡下去，沙哑道：蒙大哥，这地…这地比敌人的阵线还难啃…俺宁愿再去冲一次箭阵…

蒙山无言以对。他拍拍老兄弟的肩膀，触手一片嶙峋瘦骨。

夜晚，他躺在简陋的茅屋里，听着窗外虫鸣，却仿佛还能听到战鼓号角，闻到血腥与硝烟。伤腿疼痛加剧，如同有钢针在里面搅动。他梦见死去的战友，梦见咆哮的敌人，梦见自己仍在沙场驰骋。醒来时，冷汗浸透粗麻衣衫，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和寂静的田野。

田亩未能埋葬战场的殇痛，反而将那种无力感和错位感无限放大。身体的创伤在阴湿的田野间反复发作，心灵的创伤在日复一日的挣扎中愈发深刻。他们离开了军队，却从未真正离开战争。战争烙印在他们的身体里，灵魂里，让他们与这和平的、需要精耕细作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们是被时代洪流冲刷到岸边的砾石，曾经是洪流的一部分，如今却只能在岸边沉默地承受风吹日晒，回忆着激流的汹涌。

蒙山有时会拿出那枚象征军功的青铜爵位勋章，默默擦拭。勋章冰冷，映不出他如今布满风霜愁苦的面容。帝国的扩张需要战争，战争的结束需要安置老兵。他们得到了土地，却仿佛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陛下或许记得他们的功勋，却未必能体察他们融入泥土的艰难与痛苦。

泽郡的官员送来新的文书，催促缴纳欠税，并提及明年将开始征发劳役。蒙山看着文书，又望向远方那片贫瘠的、难以产生希望的田地，心中一片冰凉。

战殇从未离去，只是从流血的伤口，化作了无声啃噬内心的顽疾。田亩之下，埋葬的不是安宁，是另一种形式的牺牲。老将卸甲，解下的不仅是盔甲，或许还有与这个逐渐变化的世界的最后连接。他们守护了这片土地，却最终被土地无声地磨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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