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忠义要起身回家,可李福成硬要留他住下。“看你,咱老拜识俩难得常能见面,既是来了,咋说也得住上一宿,好好拉拉话才是。”明子爷留客的话一出口,他奶也赶忙跑过来附和道:“他干爷,盛着罢,有住处,你好不容易来了,着急什么,再忙也不在一半天上,你这么走了,那就生分了,是不是?”其实,高忠义也是很想住一宿拉拉话的,只是又怕要他们伺前应后添了麻烦,见拜识哥嫂俩都挽留他,高忠义索性也就顺坡下驴住下了。老拜识好不容易来了,不留肯定是过意不去的;但自打留下了高忠义,亮亮奶就在边窑地下转开了道道,怎么办呢,该给高家他干爷做点什么饭食呀?酒呢肉了的,肯定是没有,即就是一顿再普通不过的揪面片儿,也端不上来,总不能拿糠窝窝烩菜待客吧。老太太着实被难住了,暗自埋怨道:这个死老汉呀,你装什么胖架子呢,又不是不晓得咱家的穷光景?亮亮奶把儿媳妇悄悄叫了过来,说:“亮亮妈,你好不好过去问问你三婶,或米或面,有的话给咱借上一半碗,就说咱家你干大来了。”亮亮妈脸皮儿嫩,干活从不惧怯,可要让她跟人家借东借西什么的,口还没张开,头却先低了下来。看出了儿媳妇的那股难为劲儿,婆婆马上改口道:“是这,你先给咱拢着火,我跟你三婶那里探摸探摸去,或许还凑手。”亮亮奶抬起手理了理稀疏的白发,提了个小竹篮儿,里面放了个木半升,绕着墙根儿出了院子。她不想让高家他爷看见,怕看见难为情。听亮亮奶一说,他三婶倒是答应的爽快:“哎呀我的老嫂子,你还真算是赶巧了,我跟你说吧,头夜里我家女子打发她女婿,刚送来了一点儿九谷米;我那女婿人实在,待我们也重,这二年没少吃我女子家的,还得瞒着她婆婆,这你晓得就是了;听女婿的意思,他打算到三边去,说天就这么旱下去,再不出去飙翻,这一家老小的,日子怎么过的下去呢?”说着,朝门外瞭了一下,见外面没人便进到里窑,从谷草堆中压着的一个小囤子里舀出一碗,倒在升子里,顺手又用一块旧笼布苫在了上面。亮亮奶实在觉得不好意思,他三婶推了一把亮亮奶的胳膊,说:“老嫂子,你可不要说这话,什么蹭不蹭的,你是谁,我是谁?他干爷大老远的来了,总得装个门面吧,眼下不是都在难处么,又不是寻常。”“老哥你说,这二年四乡都在传说,天上三环套,地下人头泡,你说这话究竟有点影儿没?”聊到绥州这几年的怪异天气,高忠义问道。“唉,那兀的这种天象,十有八九不是好兆头,凶多吉少。你大概也听过老人们说过的吧,大明崇祯年间,天上就出现过“三环套”,后来果不然应验了;同治四年也是……”一提到同治年间闹饥荒的事,李福成顿觉不寒而栗。那是一段至今令人毛骨悚然的前清旧事。同治年初,陕甘两省暴发了一场持续了十多年的回民反清斗争。为了镇压陕甘回民起义,清朝官府不惜血本,将无定河两岸所有庄户人家本来就不多的牲畜粮草,甚至连老百姓家里为年迈人备下的棺木寿衣,全都搜掠一空,用以修筑寨堡关防,充实军需粮秣。那时,整个绥州都是战场的前沿地区,官军和起义军几次交锋过后,庄户人家的牲畜和饲草没有了,粮食被搜刮完了,就连窑洞上的门板窗户,也被队伍们撬走烧火做饭去了。战乱中死去的人啊,那真是多得没个数儿,横七竖八,身首异处,漫山遍野都是。来不及挖坟掩埋,人们只得在山水窟窿里,坑洼沟壑里,破窑烂洞里,把尸体一层层地码成马莲垛子状,最后把口子一封,上面壅些黄土乱石,栽棵山榆树做个记号便罢。这种乱坟岗,村村有,寨寨有,到处弥漫着令人作呕闭气的血腥气和腐尸味儿;直到现在,假如晚上路过这些地方,时不时还会看到鬼火在闪动。同治初年的那场大难,李福成和高忠义两家之所以能够得以幸免,全凭了李福成的祖上在暗窑里藏下来的几大瓮陈粮。患难之交使得他们两家更添了一层亲近,以后每逢大事,或打窑圈墙,或红事白事,或遭灾遇难,或乡俚要事,两家都能互相帮衬,通气商量,三代人几十年交情不断。李福成掐着指头算了算,感叹道,快呀,真是快呀,从同治年初到现在,整整又过了六十年。唉,人这一辈子,说慢也慢,说快也快,回过头来看,也没觉出多大的工夫,咱们就已经是七十来岁的人了。高忠义也深有感慨,可不了是,正应了一句老话,“往前照没有边,往后看一锅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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