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翰说,男人都一样。男人都一样,除了杨郎。“那么,我一个女人,何必担忧那些呢?就连我的命能够留到今日,也不过是因为他们顾虑你。一个女人,不能带兵,不能做官,当真不必将自身看得太重。譬如李阿姨……后来我也明白了。她自己不肯去寻陛下,却设法让我去徽猷殿,是因为严庄和孙孝哲素来不和,她怕万一事情出了差错,连累她的儿子。她也是河北的女人,大约……女人就该如此……你说得是。我阿娘比我更像一个河北人。”“何六,你别这样!你……你还唱那首歌,好不好?”张忠志脱口道。“哪首?”她抬起脸,一双蓝眸在灯光里望过来。“‘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峡谷中,白骨无人收……’去年射猎时,你故意气能大……唱的那首歌。”他微觉窘迫,但话已出口,只好说完。——你还像从前一般,瞧不起男人,好不好?狸奴稍稍瞪大眼睛,不甚解得他的意思似的,浅浅地、敷衍地笑了。“我该怎样做……你才能好受一些啊。”他又说了一句平日里的他绝不会说的话。他今天已经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他们将要失去她了。这使他有一种隐微而又实在无法克制的惊惧。他是一个男人,是一个渴慕她已久的男人,他自然不愿失掉这个女郎。可这一刻,他的心境,更像是……他不愿他的家乡失掉这个女郎。这样美丽、骄傲、矫健的女郎,是家乡的瑰宝。她不再骄傲了,这是第一重失去。她离他们的家乡越来越远了,这是第二重失去。如果说他脑中有一幅他所期盼的故乡的图景,一个他愿为之流血的来日——那图景里,定然有燕山下的柳色,有幽州郊野上的杏花,悯忠寺的塔,也有她的笑容和英姿。这个瞬间,张忠志竟十分妒忌第二位养父安禄山。安禄山能够使这个女郎彻底忠诚于他,而他治下的河北,则令她怀有无上的赤诚和信爱。“我会好生治理常山,军事与政事,我都不会轻忽。若我以后还能得到别的州郡,也一定尽心理事。我不是对你何六发誓,而是对你一个河北人发誓。”他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一字一字道,“以大事而论,我不会让这座城中的人再受苦了。以小事而论,你可以在这房里安心睡觉。”狸奴扬手,将佩刀掷回他面前。张忠志抓过佩刀,鞘上的宝石硌痛了他的手掌。他心头泛起一点受到信任的喜悦,继而是苦涩:“井陉那边有窑,自大隋时就能烧制瓷器。我方才在路上想到,若是瓷窑重烧起来,将瓷器卖到别的州郡,也许可以供给军用。你不妨随我去看一看那些窑。另外,山里有些亡命之徒,聚众占山作乱,人马虽不很多,但也未可小觑。我打算招募网罗这些人,充实军容,不能招抚的,便尽数歼灭。你将养几日,多吃肉和酪,将你的马也喂饱……然后与我们一同去罢。这两日你若想出门玩,就叫王没诺干陪你。开元寺的梨花甚好。”他站起身,又恢复了素日里的从容之态。狸奴点了点头。他当然希望她好受一些。他只是不会放她走罢了。“睡罢。”张忠志向外走了几步,忽又转过头,深深望了她一眼:“你此刻也在这座城中。”王没诺干只比狸奴大两岁,两人少年时虽不大熟,也常能见到彼此。王没诺干十五岁时就在卢龙军中跟随张忠志,自此很少回到幽州。何况狸奴又是女郎,自然逐渐疏远。但武人的情谊重拾起来比文士简单,吵嚷两句,打一场架,便能轻易回到旧日的光景里。眼下两人虽然都已长成,却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王没诺干尚在气盛之年,见狸奴一脸恹恹,便出言嘲笑:“何六娘如今这般萎弱,和那些只会读书和女红的汉人女郎有甚分别?不如尽快成亲养孩儿去罢!”狸奴不和他吵,径自出了官署大门,走向开元寺:“我没要你陪我。你回去罢。”“是张将军命我陪你的,你以为我愿意么?我宁可去山里射兔子射野鸡……”“那你去啊。”“以前张将军喜欢你,我还暗自觉得有点道理。如今你这副样子,可配不上他了。你知道么?太上皇才起事的时候,张将军只带了骁骑十八人,就擒住了太原尹杨光翙。当日的追兵有万余人,可是谁也不敢逼近,只能看着他将杨光翙带走了!”那“太上皇”三字听得狸奴一阵心烦。她顿住脚步,转脸瞪着王没诺干道:“是你们的张将军叫你来的,不是我求你来的。你既没胆子抗他的命,就别想在我这里讨回甚么颜面。你们的张将军勇冠三军,十八骁骑可当万人,我自是比不上。可至于你没诺干,我未必不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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