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在如此绝境之中,杨炎也被她气笑了:“你这胡儿,枉识汉字,却不读经,不读史,读得最熟的书也就是《游仙窟》了。你羞不羞?”她所引的,正是《游仙窟》中崔十娘挑逗张鷟时的风情言语。至于“麦陇”是甚么,“桑间”是哪里,“箭”又是何物,他自然清楚。——他毕竟也是亲手校勘过《游仙窟》的。“经、史……哪里比得上这种书有意思?经书告诉你你该怎么想,史书告诉你别人怎么想,这种书却告诉你该如何做,不是很好么?”狸奴振振有词,“我不想当皇帝,但我若是当了皇帝,开科取士的时候,说不定便将《游仙窟》与经书并举。到那时,士子们研读此书,便如读《孟子》一样要紧。”杨炎稍一设想那情景,便觉头痛,不理她了。她又凑近几分,追问道:“你问我羞不羞?我识得你以前,可还是‘处子’呢。如今你倒不肯来巡……其实你已经不会射箭了,是不是?我看,该羞的是你。”话已至此,他不能不应。况且,连儒家的经书也说,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人在绝境中往往七情失当,喜少而哀多,怒、惧、恶亦多,爱则时多时少……欲念又怎能如平日那样易于遏制?他知道欲不可纵,但他决定任之纵之。她拉着他上榻,放下床帏。他觉得她疯了,他自己也疯了。久违的身躯。她的身躯,他的身躯。久违的啮咬和摩挲。她的牙齿,他的手指。他沉在迷乱的心绪里,忆起《游仙窟》中的另外几句:……眼花耳热,脉胀筋舒。始知难逢难见,可贵可重……张鷟和崔十娘不过春风一度,那片刻之欢,已令张鷟无法抛舍。可他们当真那么难逢难见吗?崔十娘本是妓女,今夜暂属张鷟,明日又不知属谁,但张鷟尽可出钱将她带走。书中的人再难逢,再难见,难道还能比他们更难?无论如何,他此刻果真如书中人一般,眼花耳热,脉胀筋舒,缘她而胀,缘她而舒。因是在旁人家里,她不敢高声,只能小声哀吟,肢体间、眉目间、言语间——破碎的言语间——都有一种求恳的意味。她一时求恳他登堂入室,一时又求恳他停下来,然而她自身也时常分不清这两者。那婉媚的低吟逐渐止歇。她伏在他胸口,懒懒道:“我好渴,你给我倒水来。”他乐于受她指使,披上衩衣,取了一盏水,拿到榻边给她。她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坐起身来,又娇声道:“你将帕子沾湿了水,拿来给我。我擦一擦身子,才好穿衣裳。”杨炎难得见到她这般娇痴模样,取笑道:“我不给你拿。你不穿衣裳更好看。”“你去不去?”她作势发怒。他连忙照办,转身去取,才走了两步,心底蓦然掠过一丝异样的不安。欢爱之后,人的心神难免比平时迟滞,他才欲回头,忽觉身后一阵疾风袭来,右腿腿弯重重一痛,不觉跪倒在地。她贴近他的身体,飞快用一条带子捆住他的双手。在疼痛和惊愕中,他嗅到她肌肤上微带汗意的香气。她俯身来缚他时,胸前的香雪似乎还擦过了他的后背。是的,她赤着身躯,赤着一刻钟前犹在他身下承欢的窈窕身躯,坦然做着这些伤透了他的事。他侧头看了一眼。她用的带子,是他的衣带。她所打的结,则是他曾在薛嵩包裹上见过的绳结。薛嵩说,这是他们二人少年时节琢磨出来的系法,用来捆猎物,猎物也挣脱不得。她缚住他,仍旧赤着身子,行到窗下的水盆前,浸湿帕子,款款擦洗起来。秋光里,她双颊情潮未退,兀自染着一层嫣红,赤裸的身躯则白得耀眼。看得久了,他的双眼,也确有些痛楚。她擦净身子,穿上衣裳,又去整理床榻。他终于出声:“何六,你连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有么?”“我今春回幽州,只学到了一件事:‘早一日’。”她继续抚平褥席,叠起薄衾,挂起床帏,又去推开窗扇。轻风荡入房中,卷走了那种绮靡的气息。转眼间,他们欢爱的痕迹已是一点不剩。她颊边的那层嫣红,也越来越淡了。“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蠢钝,自己想不出新奇的法子。”三日之期,要到明日才满。杨炎明日必定不肯放手,撕扯起来,更难割舍,于是她索性早一日制住他。“杨公南,你记住,我不须你为我死,也不须你对我念念不忘。我来找你,不是为了那些。我来找你,甚或……”她转眸望他,稍稍顿了数息。她的脸逆着光,他看不清她的容色,只听见她说:“也不是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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