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休说只是‘言’,就算是‘行’,也未尝不可。”杨炎被她噎得无话,细想了一番那个“行”字,不免窘迫起来,继而心神荡漾,最终却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荒芜。他转过头,在马上望着她冻得发红的脸颊,肃然道:“何六,你不要总是作出这副模样。”她蹙起眉:“这副模样?”“你每每觉得前路无望时,便想着……”杨炎迟疑数息,还是把那几个字说出了口,“将我拉到榻上。在上党时是如此,在凤翔时亦是如此,眼下又是如此。”“可你是男人。你又不吃亏。”“是,我是男人。可我也晓得,倘若一件愁事令你在榻下时无计可施,那么在榻上时你也一样无计可施。况且你是女郎,不比男子,万一怀孕……”她瞪了他一会,恨恨地转开脸。“没有用处的,也不止是欢爱一事。饮酒、服散没有用处,逃亡没有用处,吟诗、作赋、看月色也没有用处。遇到危厄时,只能直面危厄,别的都没有用处。”他又说。“你说得对。”她解下水囊,喝了一口水。那水也凉得像冰,寒意流入脏腑,她的嘴唇越发白了:“我只是……我只是……我有时想,唯有那片刻的欢愉……是真的,是我能握在手里的。我……我这两年……我如今……”他曾是她的一根稻草,一条出路,可这根稻草如今也要没有了。“那我不如直说了罢。”杨炎道,“我猜,那位张兄不会欺辱你。最坏的境况,是我不能生离常山。但那又如何?我死于王事,来日的史臣们提笔时,定然要留两三行给我……我辈文士,求的不就是这个么?你别将我看得太好了。去年在高平时,我已对你说过,我不外一个有所图谋的寻常人罢了,身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他不无冷酷地笑了。“我在汧陇之间遍交友朋,不是为了宦途顺畅么?求宦途顺畅,不是为了佩玉服紫,名留史册么?倘若我死在那位张兄手里,那我可是如愿以偿。才三十出头,就做到了旁人一生都未必能做到的事,我到底有甚么不能满足的?”狸奴在风里沉默了一阵子。他说这些话,不尽是在安慰她。他当真是渴望做官,渴望权势的。这使她想起,张忠志也有相似的渴望——他渴望掌兵,渴望她的身体——当然,杨炎不惮于在她面前露出这一副几乎有些丑恶的面孔,终究也是因为他想要减轻她的悲伤。但她愿意接纳他的丑恶和渴望。她也不大清楚,她是从几时起,看到了他的这一副面孔,却仍然乐意接纳。“你在想甚么?”“我在想……”狸奴摇头道,“你们各有所求,我却好像一无所求。”杨炎稍稍勒马,让坐骑离她的坐骑更近,伸出手臂,抚了抚她的后背。隔着袍子,他仍旧能触到她脊背的纤瘦与挺拔。“我只求,世上的人……再也不要打仗了。求了也没用,但我还是想求。”他们在太原见到了太原少尹王缙。正月里安禄山才死的时候,安庆绪就命令围攻太原的四路叛军退兵。如今太原周围并无叛军兵马,唐军巡防极严,二人从城下经过时,受了半日的盘问,又被唐军士卒带到王缙处。“你们二位过了太原,到井陉口就只有四百里了。”王缙看过了他们的文书和铁券,叫亲兵端来热酪和果子。他年近六十,鬓发斑白,但举止之间风仪绝佳,没有半点老态,倒令狸奴忆起他那位兄长王维。她在洛阳时,也在被俘的唐廷官员中寻找过几回,却没见到王给事和那位姊姊。凝碧池宫宴过后她去了上党,回来又被囚禁宫中,就更加没有机会寻他们了,此时面对王缙,不由得潜怀歉疚。杨炎吃了一小块花糕,问道:“请问少尹,近来上党那边形势如何?”王缙晓得他做过程千里的判官,闻言垂眸道:“程将军他……”“他怎么了?”狸奴在坐裀上向前探了探身。“他十几日前为蔡希德所获,缚送洛阳。”王缙缓声道。狸奴的手指捏紧了坐裀。“程将军被俘时,向城上大呼:‘宁可失帅,不可失城!’蔡希德数度攻城,果然一直没有攻破上党,便收兵离去。”王缙扫了狸奴一眼,“小娘子不必过于哀伤。程将军恪尽职守,虽不幸被俘,然而上党城至今未破,程将军亦足以自矜。”“妾……”狸奴伸袖擦脸,“程将军有恩于妾,妾……”杨炎端起那盏洁白的酪,又慢慢放下:“既然上党之围已解,某不如先到上党,取道羊肠坂出太行,由安阳入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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