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挨得不算近,说了几句,也都神色如常。温峻姿态恭肃,一点儿看不出两人有什么。
明绰不知道第几次怀疑起来,如果乌兰徵都能重用温峻,那么他和太后有私情恐怕是空穴来风吧?多半有人见温峻年轻得用,又不满女子掌权,所以编排出来污蔑人的。
她心里还是有几分偏向段太后,便拿这话说服了自己。可是正要挪开眼,却见温峻剥了一颗葡萄,拈在指尖送到了太后眼前。段知妘还是笑着,斜着看了他一眼,突然手一拂,有意地把那颗葡萄打落了。温峻便低了头,也笑。段知妘不理会他,让察察把冰过的酒盏拿过来,贴在了自己的颈侧。那酒盏是琉璃的,淡绿色,贴在她沁满了汗珠的皮肉上,衬着她大红的骑装。明绰悄悄一转脸,便看见温峻抬着头,目光幽深地看着太后,一动不动。
光天化日,人声喧嚣,明绰却像是撞破了极隐秘的事情,自己脸先悄悄地发了烫。分明他们也没说什么,做什么,却看得她一颗心“咚咚”直跳。走了个神,投壶已输了。
身边的少年们轰天价地闹起来,惊破了那头无言的二人,温峻和段知妘都转过头来,看着明绰被步察家里的一个女孩儿拽住了手,她只好笑着,从头上取下来一根金步摇,替她簪在了头上。步察家的女孩儿就把自己的金耳饰取下来,交换似的,也递给明绰。
“不不不,不用换。”明绰摇着手,“我输给你了。”
那女孩儿也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固执,还是把那耳饰往明绰手里放。
“我耳上没有穿洞……”明绰比划着,把自己的耳朵亮给她看。汉家女子很少穿耳,不像乌兰人,不限男女,自幼在耳上打洞。那步察女孩儿惊异地瞪大眼睛,温峻的学生便用汉话夹着乌兰语给他们解释,什么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段知妘偏过头对温峻道:“学着点儿。”
温峻笑了笑:“臣遵旨。”
一时又有人从亭下上来,是跟着明绰来长安的使唤宫女,方才得了令,去从明绰那一箱一箱的嫁妆里淘换出了一套六博棋来。这套棋具以象牙为筹,雕饰镶金,做工十分精巧,一拿出来,就惹得惊叹声一片。
六博的规则可比投壶要复杂得多,段知妘便朝温峻做了个手势,让他回去替萧夫人解释规则。眼见着凉亭里聚的人越来越多,根本也不凉快了,太后便干脆起了身,又下去骑马了。
太后火红的身影刚跑开,乌兰徵正好奔完了一圈回来。他抬头往凉亭里一看,便意外地勒停了马头。另有三四个乌兰族少年跟在他身后,也跟着停了下来,都抬头往凉亭里看。明绰正跟贺儿薄的孙子贺儿冲在棋盘上鏖战,快要赢了,忽听到下面有人喊了他一声,他立刻从凉亭边上探出身子,看见乌兰徵在底下,便招了招手:“可汗!额珈!”
明绰听懂了后一个词,是唤兄长的意思。她也探出了头,正看见乌兰徵坐在马上,身后一个少年,长得跟这贺儿冲几乎一模一样,显然就是他的“额珈”,正扬着嗓子,用乌兰语问贺儿冲干嘛呢,怎么不来骑马。贺儿冲便指了指明绰,竟换了汉话回答:“下六博棋!”
他那额珈大声吼了一句什么,像是骂了弟弟,明绰不明所以地转过脸,看见贺儿冲一吐舌头。然后乌兰徵笑着摇了摇头,又跟贺儿家的那少年说了一句什么。
“那是贺儿库莫乞。”温峻的声音突
然在明绰耳边响起来,“也是贺儿薄的孙子。”
这个她看出来了。明绰居高临下地看着乌兰徵跟贺儿库莫乞说话的样子,突然问:“陛下同他感情很好吗?”
“他的姑祖母贺儿夫人本是先帝的可敦,陛下生母早亡,是她一手养育成人的。若非贺儿夫人病逝,如今的太后……”温峻说到这里顿了顿,没说下去,只是一笑,续道,“贺儿库莫乞虽比陛下小了一辈,但陛下待他如亲兄弟。”
果然。明绰心中一动,想起第一日见太后时就听说乌兰徵兄弟姊妹共有七人,但除了年幼的云屏公主,她竟是一个都没见过。
“那陛下自己的手足呢?”
温峻垂眸,似是有些不忍,还未回答,先长叹了一口气。
按照汉人的排行,乌兰徵行二。大姐和三妹当初被乌兰郁弗双双嫁给纥罗的子侄,本是期求与羌人联盟。但纥罗谋反事败,两个姐姐也受牵连丧命,没有等到乌兰郁弗大破长安的那一天。四弟五弟则是把命送在了冀州,为了牵制兵力,被陈氏围城数月,困厄而死。六弟还是个孩子,落在了兀臧蛮手中,被掳去西海作为人质。乌兰徵兵临城下,兀臧蛮走投无路,杀死了他的六弟陪葬。为了给六弟报仇,乌兰徵在大捷之后屠灭了兀臧全族,一个活口都没有留。
除了乌兰辉有幸生在了父亲入主长安之后,得以平安长大,其余竟是一个都没能留得下来。
乌兰郁弗纵横无匹的传奇曾短暂地结束了北方漫长的战火,可长安巍巍如山的新朝下,累累皆是亲人的骨。
明绰听温峻说完,心中也不免恻然。贺儿冲此时已经跟兄长说完了话,又转回来示意明绰接着下。可是局势已定,明绰赢得毫无悬念。贺儿冲抓了抓头,很不高兴似的,对明绰说了一串话,明绰只听懂一个“马”的意思,茫然地看了一眼温峻。
温峻笑道:“他不服输,要和夫人赛一赛骑马。”
明绰连忙摇头,她不会啊!
贺儿冲突然探头朝下面喊了一句,乌兰徵身边的人一下子爆发出了极响亮的笑声。明绰低头一看,连乌兰徵也唇边带笑,戏谑地仰头看着她。明绰心中一动,意识到了什么。
西海人劳作靠马,征战也靠马。一个不会骑马的女人,上来就被他们看轻了,不可能成为西海人真正拥戴的皇后。
明绰便同贺儿冲理论起来:“下棋输了便输了,怎么又要比骑马?你怎的这样输不起!”
“贺儿冲!”乌兰徵在底下听得一清二楚,突然喊了一句,“输了要认,别给我丢人现眼!”
“不!”贺儿冲犟起来,也操着汉话对明绰说,“六博,你厉害,不公平。骑马,公平!可汗——”他朝底下叽里咕噜地说了两句,要乌兰徵主持公道。
明绰只好道:“好啦,大不了我不要你的彩头就是了。”
他们原本定下的彩头是一块玉,贺儿冲马上把玉从腰间解下,摁在了明绰手心。
这事儿贺儿冲其实占理。投壶还好,西海也有类似的游戏,他们有输有赢,西海少年们心里是服的。但六博棋西海人都没见过,明绰教完了一遍规则就跟他们下,难免胜之不武。
贺儿冲既给了彩头,便不是输不起。他要求比马,西海少年们都开始起哄。明绰看了一圈,段太后早不知道纵马去哪儿兜风了,她一时没了别的办法,半推半就的,当真被这群少年们拥着下了凉亭。
贺儿库莫乞已让人牵了马来,随她挑。明绰哪里懂马?一时傻站着,乌兰徵不知道何时绕到了她背后,突然问她:“你到底会不会?”
明绰让他吓了一个激灵,还没回答,乌兰徵又道:“不会就不要逞强。”
这话说得硬邦邦的,明绰看着他居高临下坐在马上,当即咬紧了牙关,径直朝一匹枣红的大马走去。
那马想来甚得主人宠爱,鬃毛都梳了辫,脖子里套了五彩璎珞,马鞍上也是雕饰精美,很是华贵。明绰想着,这样的定是好马,便要了这匹。乌兰徵皱起了眉,冲着她摇了摇头。
明绰只作没看见。牵马的人拽着缰绳,控住了它的头,示意明绰可以伸手摸一摸。明绰壮着胆子伸手出去,摸到了马前额的一片毛。看着油光水滑,其实上手还是有些毛毛的。枣红马的眼睛很大,像是什么都明白,明绰看着它的眼睛,心中像是有颗很久远的种子,突然重新生根发芽。
当年萧盈去执金吾卫大营学骑射的时候,她也想学。当时不是为着多么想骑马,只是想继续和皇兄在一块儿。可是母后没让,说大营里男人太多了,终究是不太方便。明绰当时没求到也就算了,后来发现桓宜华会骑马,她又想,桓姐姐是将门之女,大概和公主还是不一样。但如今看见段太后骑马多么英姿飒爽,西海的女孩儿们也个个奔驰往来,恣意潇洒。这么一算,便觉得人人都会,独她不会。明绰心里生出一股失落,还有莫名的好胜。
不就是骑马么?她又不必赢。输给贺儿冲,大家也会觉得是扯平了六博棋那一场,彼此都满意。她只要上马跑完便算成了,能有多难?
她把心一横,学着段太后的样子,踩住上马蹬往马背上爬。姿势虽然不太利落,好歹还是一下就爬了上去。但枣红马似乎不喜欢陌生人骑上来,甩了甩头,往前踱了两步。明绰一紧张,连忙伏身,紧紧抱住了马脖子。
乌兰徵看在眼里,突然嗤笑了一声。不会骑马,偏偏眼光倒好,这枣红马是他的爱驹,爆发力强,耐力也好,只是脾气特别烈,绝不是新手能降住的。
他纵马过去,让牵马的人退下,自己倾身给明绰牵住了缰绳。
“坐直,腰腹发力,腿夹紧马肚,马镫踩实。”他小声提醒,“装也装得像些。”
明绰赶紧一一照做,枣红马鼻子里喷了两口气,前蹄刨了刨地,似是不耐烦。她没想到骑在马上会这么高,马一动,她就紧张得全身都绷紧。乌兰徵没看她,伸手抚了抚马的前额,用乌兰语说了两句话,枣红马又甩了甩头,像是被安抚下来了。乌兰徵这才把缰绳递到了明绰手中,让她双手持住。本来要放手了,但看她持缰的姿势,又无言地握住她的手,把缰绳在她掌心绕了一圈。
“不要逞强,”乌兰徵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摔下来不是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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