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怜春时,她推辞不过,只得浅浅抿了一口。酒液甘醇,带着淡淡花香。抬头见月华如水,灯影朦胧,周遭姊妹们笑语嫣然,一时竟也有些恍惚,仿佛置身于一场繁华似锦的梦境之中。
她知道,这般的欢乐,在这大观园中,终是短暂。今日之后,各自仍有各自的烦恼,各自的命运。但至少在此刻,月色灯影之下,青春作伴,尽情欢笑,或许便是对这易逝春光最好的饯别。
夜渐深,露水渐重。李纨最先起身,道:“不早了,明日还有事,该散了。”
众人虽有不舍,也知时候不早,便纷纷起身告辞。宝玉犹自不舍,拉着这个,又扯住那个,定要约明日再聚。
怜春随着众人走出怡红院,回头望了一眼。但见灯月之下,花影婆娑,那一片喧哗笑语渐次散去,只留满院清辉,照着残席空盏,竟生出几分繁华落尽的寂寥之感。
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带着晴雯,踏着月色,回静容园去。
倏忽间,春尽夏过,已是桂子飘香、秋闱放榜之期。
这一日,荣国府内看似与往常无异,实则自贾母以下,但凡知事的,心中皆悬着一件事——贾环今科应试,不知结果如何。虽则众人面上不说,私下里却各有揣测。有那等势利眼的,早暗地里嚼舌,道是“龙生龙,凤生凤”,环三爷那般资质,能中个秀才已是侥天之幸,举人功名怕是妄想;亦有那等知晓内情的,知他这几年闭门苦读,颇有进益,或可一搏。
贾政这日恰休沐在家,却坐立难安,只在书房中踱步,一卷书拿了又放,放了又拿,终是看不进去。王夫人知他心事,也不来扰他,自去佛堂诵经。连宝玉也被拘在房里温书,不得出去顽耍。
直至午后,忽听外头一阵前所未有的喧哗骚动,脚步声、惊呼声、欢笑声杂沓而来,直逼书房院落而来!比之当年贾环中秀才时,动静不知大了多少倍!
贾政心头猛地一跳,手中茶盏险些跌落。还未及开口问,只见书房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林之孝家的竟忘了规矩,满脸狂喜,气喘吁吁地冲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都变了调:“老爷!老爷!天大的喜事!中了!环三爷中了!报喜的人已经到了二门外了!”
贾政霍然起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中……中了?第几名?”
“中了举人老爷了!”林之孝家的激动得语无伦次,“名次……名次虽是榜末,可也是正经举人老爷了!光宗耀祖啊!”
话音未落,外头锣鼓声、鞭炮声已然震天价响起来,混杂着下人们狂喜的喧嚷。贾政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竟有些发花,扶住书案才站稳。多年夙愿,竟真让这素日最不起眼、甚至屡屡惹他生气的庶子达成了!举人!这可是正途功名,有了这个出身,贾家下一代,总算又有了一个撑门立户的男丁!
“好……好!”贾政声音发颤,连说了几个“好”字,脸上竟是多年未见的激动红光,“快!快开中门!准备赏钱!重重地赏!”
整个荣国府瞬间沸腾起来。下人们奔走相告,个个脸上放光,与有荣焉。虽说中的是庶出的环三爷,名次也不高,但终究是府里的爷们中了举!这可是天大的体面!
消息传到赵姨娘院里时,赵姨娘正在屋里骂小吉祥儿针线粗糙,忽听得外头震耳欲聋的喧闹,刚皱起眉头要骂人“吵什么”,便见贾环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身上还穿着考试的青衫,头发跑得散乱,脸上却是前所未有的狂喜和难以置信,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报帖,声音嘶哑地大喊:“姨娘!姨娘!中了!我中了!我是举人了!”
赵姨娘先是一愣,随即猛地明白过来,“嗷”一嗓子,竟是从炕上直接跳了下来,也顾不得穿鞋,一把抢过那报帖,手指哆嗦着摸着上面“贾环”两个字,又哭又笑,语无伦次:“哎哟!我的儿!真中了!老天爷开眼!祖宗保佑!真中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儿是有大造化的!”竟欢喜得有些癫狂起来,抱着贾环又捶又打。
常嬷嬷并小吉祥儿等也早得了信,涌进来磕头道喜,个个喜气洋洋。赵姨娘这会子只觉得扬眉吐气,半辈子的委屈憋闷都一扫而空,指挥着:“赏!重重地赏!我院里人人有赏!”又拉着贾环上下打量,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儿子,“快!快去给你老爷、太太磕头!给老太太磕头!”
贾环此刻也是激动难言,重重点头,胡乱擦了把脸,整理了下衣冠,便急忙往前头去了。赵姨娘哪里坐得住,也忙不迭地梳头换衣,要跟去听好话。
唯有怜春,闻讯后虽也来到赵姨娘房中,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欣喜,心中却是一片澄澈。中举虽是大喜,但名次靠后,殿试一关才是真正决定前程的关键。她看着贾环兴奋远去的背影,心中暗忖:哥哥,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
贾环中了举人,虽是末名,依旧在贾府掀起了巨大波澜。贾母虽素日不喜赵姨娘,对此事却也表示欣慰,赏了东西。王夫人依礼赏赐,面上淡淡的。最高兴的自然是贾政,竟难得地连续几日对赵姨娘和颜悦色,对贾环更是悉心教导,督促他准备来年春天的殿试。
贾环经此一事,信心大增,越发刻苦攻读。怜春亦从旁指点策论时务。赵姨娘则是将“举人老爷的生母”这头衔时刻挂在嘴边,走路都带风,虽依旧有些眼皮子浅的言行,但比之从前,总算有了些倚仗,底气足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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