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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第1页）

葡萄对弟弟洪耀宗的记忆，停留在了那场意为“治病消灾，续命改运”的法事上。弟弟高烧在床，口吐白沫。院子里摆着一张烛台，几簇烟火，身着黄袍的七叔公依坛而坐，正对着弟弟睡房的窗口。传说七叔公是二郎神附身，这二郎神能治病吗？葡萄不懂。弟弟病得邪乎，过了很多年葡萄才知道弟弟得的那是大脑炎，可惜那年月不发达，在那闭塞山区小镇被当成了小儿肺炎耽误了治疗。

葡萄慌了心神，只能听母亲的乱投医。七叔公口中念念“我是天目，与天相逐。睛如雷电，光耀八极。彻见表里，无物不伏。急急如律令。”手里燃着火的符咒朝着窗口一挥，烟熏雾绕，葡萄呛得直咳嗽。眼瞅着弟弟毫无动静。

七叔公再念“五星镇彩，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巨天猛兽，制伏五兵。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所在之处，万神奉迎。急急如律令。”弟弟依旧昏厥状一动不动。葡萄听着这念词耳熟，上次祈雨时七叔公也说的怕也是这套。葡萄一直当这七叔公是骗子，只是这镇上的神公神婆均知道她洪家没半两银子，除了七叔公谁也不肯接这赔本儿的买卖。

听七叔公再起“凝阴合阳，理禁邪原。妖魔厉鬼，束送穷泉。敢有干试，摄赴洞渊。风刀考身，万死不原。急急如律令。”这句听着跟去病是有点关系了，葡萄紧看着弟弟，见他忽然醒转过来，眼睛大睁着喊姐姐，“家姐当择良婿，万不可拿自身当儿戏，出头露面的事情切勿去做，切记切记啊。”

说的不是稚子平常言语，那一刻的葡萄不明就里，是过了好几年长大了才明白，那叫“回光返照”。葡萄还是个孩子不明白，心知肚明的大人在旁却慌了，七叔公忙补咒语“千里魂灵至，急急入窍上”……千里之外的魂灵大概距离太远了，赶不及了，弟弟就是在这一刻断了气。

安葬弟弟那天，农历三月二十三，正是妈祖诞辰。洪家已经再无余粮能供弟弟后事，小小的耀宗，短短一生，就这么草草安葬。太婆地下有灵，若知道这洪家独苗就这样被葬了，能从坟里跳起来把母亲骂到九天外。

照旧下葬后还是穿上那身如同新娘子的红衣裳，麻衣换紫袍，葡萄牵着樱桃的手，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两个精瘦的红衣女孩子闷头往家走。弟弟去了，孪生儿小樱桃也像是仅剩一口仙气吊着似的，整个人短短几天就瘦脱了相，一阵风就能吹走。

阳历四月尾，南国已颇为炎热，一场大暴雨过后更燥得慌，隐隐已有知了叫，水里的这蛙那蛙更是聒噪得不行。虚弱的樱桃套在那宽大的衣服中中了暑气，整个人的头顶都直冒热气似的。

樱桃眉目与葡萄不同，葡萄细长眉眼又不乏英气，是个像是中国画画出来的传统美女孩子。樱桃却随了母亲，五官哪里都是大大的，这一瘦，大大的眼睛更像两个望不见底的潭水，谁见都觉得可怜。樱桃软趴趴挂在姐姐身上，远远看，像是葡萄身上拖着一个纸片在飞舞。

经过天后宫，香火缭绕，花炮齐放，贺妈祖诞。镇上的人齐齐聚在此，八方善信沐手拈香，敬备乐舞礼行三献，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镇长带头喊礼，又见一个生面孔，葡萄在学校听闻镇上来了个什么大人物，归国华侨，心想这人怕不是就是他？

母亲说无论何时，妈祖不能不拜，放樱桃在树下纳凉，拉着葡萄走进天后宫。这忽儿只见那生面孔被镇长邀上前，站在各位族长叔公面前，领读祝文：

浩浩天穹，沧沧海国。

溟渺烟波，风云莫测。

妈祖娘娘，慈心辽阔。

临难舍身，义行相若。

大爱在怀，行善立德。

丝路遥迢，广施福泽。

……

祝文颇长，倒也没什么新意可言，年年如此，听得久了，哪怕是不过14岁的葡萄也能吟上两句。而今天，洪葡萄突然觉得这一切都虚伪透顶，一派胡言。

她想起幼年时难得一次坐在父亲膝头，正是妈祖诞当日。日常都是出门与狐朋狗友厮混喝酒，然后骂时代骂社会，就好像全世界都对不起他，不得志的那个父亲，那日却颇有兴致，头脑清醒，像一个正经的读书人。

他翻着案头的古书给小葡萄念：“兴化军境内地名海口，旧有林夫人庙，莫知何年所立，气宇不甚广大，而灵异素著。凡贾客入海，必致祷祠下，求杯珓，祈阴护，乃敢行。盖尝有至大洋遇恶风而遥望百拜乞怜，见神出现于樯竿者。”小葡萄听不懂这文言文，却因为难得被父亲抱在怀里开心地咯咯笑，父亲也跟着更高兴了些，问葡萄“你可知爸爸说的是谁？”

小葡萄摇摇头，自然不知。父亲点着葡萄的眉心说“不知就不知，小小孩不要时时皱眉”，葡萄那时便已早早地惯于皱眉了，

“爸爸说的啊，是妈祖啊！是说宋代莆田县林姓官吏的最小女儿林默娘，自小就能精确地预测天气，并具有抚平波涛的本领，还能庇佑渔民免遭沉船和晕船之苦。清代，经康熙皇帝下诏，妈祖被册封为“天后”。这林夫人就是妈祖。”

“不是不是才不是呢！妈祖是妈祖！才不是什么林夫人，爸骗人！”小葡萄边提妈祖边把手臂张开大大地比划，以示妈祖的法力无边。生在这南国小镇，心中早有根深蒂固的意识，妈祖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父亲大笑不止，难得的一次父慈女孝记忆。那一本书是南宋洪迈的《夷坚志》，为父亲办后事时，父亲的私物悉数给他烧去了阴间，却因为那年那月妈祖诞的一次温馨记忆，这本书被葡萄留了下来，收在书桌柜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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