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阳光像滚烫的蜜,黏稠地糊在夔州县委大院的红砖墙上。县委办综合科里,空调“嗡嗡”地喘着粗气,却压不住外头知了撕心裂肺的聒噪。
季秋水端着一只掉了漆的搪瓷缸,缸里是半杯冷透了的茉莉花茶。她正在核阅本周的“信访周报”,忽然,一封皱得几乎裂开的牛皮纸信封从文件堆里滑出来,“啪”一声砸在桌面上,像一记闷雷。
县委办那间朝南的小办公室,午后像被阳光炖透的砂锅,连空气都带着黏稠的甜腻。季秋水伏案,钢笔在纸上沙沙地走,忽然,“啪嗒”一声轻响——
一只皱巴巴的牛皮纸信封从文件堆的悬崖边滚落,跌在她的稿纸上,像一块烧红的炭,瞬间把午后的慵懒烫出一个洞。
信封正面,歪斜的蓝色圆珠笔迹像被风吹散的麦秆——
“县委领导亲启:我实在是没法子了,再没人管,我就吊死在街道办门口!”
末尾的惊叹号拖出一道颤抖的尾痕,仿佛写信人把最后的力气都按在了笔尖,又仿佛一道无声的裂帛。
落款:夔北街道河口社区王凤英。
那行字在光里发蓝,像深海里捞出的锈铁,带着咸涩的腥味。
“姐……”科员赵亦然猫着腰凑过来,声音低到尘埃里,“这信我扫过一眼,三个月前的‘钉子户’。网上有人骂她倚老卖老,说她想讹钱。”
季秋水没抬头。她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指尖因常年翻文件而带一点微凉的纸香。她像拈起一片薄雪,轻轻捏住信封翘起的边角——
“刺啦——”
信纸被抽出的一瞬,发出一声极轻的、像伤口撕开的响动。
那纸早已不是纸,而是一枚被反复揉搓的旧伤口。汗渍、泪渍、油渍,还有指甲反复掐出的月牙形折痕,让它皱得像暴风雨里被揉碎的枯叶,又像被岁月啃噬过的老树皮。纸面泛着一种疲惫的灰白,仿佛只要再吹一口气,它就会碎成粉末。
季秋水把信纸托在掌心,像托着一只奄奄一息的鸟。她的睫毛在光里投下一道细碎的阴影,遮住了眼底忽然涌起的潮声。
小赵屏住呼吸,连空气都不敢惊扰。
“小赵,”季秋水终于开口,嗓音不高,却带着微微的沙,像砂纸磨过玻璃,又像冬夜炉火里爆开的一粒火星,“钉子户也好,刁民也罢,那是别人贴的条子。在咱们这儿,它只有一个名字——”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却更沉:
“信访件。”
三个字像三枚钉子,轻轻敲进午后的寂静。
她垂下眼,继续读。
信纸上的字忽大忽小,像被泪水泡胀,又像被愤怒攥皱——
“……那天铲车一抖,墙‘咔嚓’一声咧到脚背宽,雨水顺着缝灌进来,泡烂了我老头子留下的最后一箱书……”
读到“泡烂”二字时,季秋水的眉心猛地一跳。仿佛有一滴水从裂缝里渗进她的记忆,冰凉地落在心口。
她想起父亲。
那位一辈子与水打交道的老人,临终前把整整一箱发黄的工程笔记推到她怀里,枯瘦的手指在箱盖上敲了敲,声音轻得像风:
“秋水,做公共事,先读人,再读书。”
此刻,那箱书似乎正躺在某个漏雨的屋檐下,纸页吸水膨胀,字迹晕染成一朵朵模糊的墨花。父亲的声音隔着岁月,隔着裂缝,隔着一整个夏天的蝉鸣,在她耳边轻轻回荡。
季秋水的睫毛颤了一下,像被风吹动的蝶翅。她合上信纸,指尖在信封边缘轻轻摩挲,那里有一道被指甲反复掐出的凹痕,深得几乎要穿透纸背。
“备车,去河口。”
她“啪”地合上笔记本,声音干脆,像一截冰柱折断在夏日午后。
赵亦然愣了半秒,随即像被点燃的炮仗,一溜小跑去拿钥匙。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急促地回响,像一串来不及落地的鼓点。
季秋水站在窗前,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走廊尽头。她低头看了看掌心的信纸,那上面最后一行字在光里微微发亮——
“求求你们,替老头子守住那箱书。”
她忽然觉得,那不是一个老人的哀求,而是整座县城藏在裂缝里的心跳。
河口巷19号藏在一片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红砖楼群里,外墙爬满凌霄花。午后的光斑从花叶缝隙漏下,像斑驳的旧时光。
王凤英今年六十七,瘦得像一根晒干的老丝瓜。她趿拉着塑料拖鞋,把季秋水让进屋,嘴里还在絮叨:“姑娘,你别嫌乱,我昨天刚把盆盆桶桶摆好接雨。”
季秋水抬头,一道裂缝从天花板纵贯而下,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黑蜈蚣,边缘参差不齐,最宽处能塞进三根手指。裂缝两侧,墙纸翻卷,露出底下灰黑色的水泥,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那天是5月8号,我记得清。”王凤英抹一把眼角,“我家猫正在窗台晒太阳,铲车一抖,猫‘嗷’一声蹿到柜顶,再没下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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